一
走這條鄉道,你只須走一遭便保證永生難忘;灰塵蔽天,煙霧瀰漫,車聲隆隆、坑坑窪窪而又柔腸寸斷。朋友一路顛簸而來,進了門就一直嘀咕,責怪我為何住到這兒來,最後的結論是:「住這種鬼地方會短命的!」
我實在沒去一下子跟朋友說得清楚;當年,我第一次發現這地方,就喜愛上它;並且當它是桃花源,把自己比擬成無意中的武陵漁人。
說是桃花源,未免有些誇張;但是所謂的世外桃源究竟有沒有,究竟在哪裏?這個名詞的涵義又是什麼呢?我想絕太多數人大概都和我一樣:似乎僅一點卻又茫然,像是亙古以前就消失,一直在尋覓,卻又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種嚮往。
陶淵明在生活上追求淡泊,精神上卻是位貪得無厭的人,他藉一捕魚人撐筏溯溪而上,而開展一片從未有的新天地;其實那是他自己所嚮往、所期盼、所幻想出來的一個烏托邦。這個烏托邦既是安慰、滿足自己,亦也哄騙自己。
晉朝的物質生活當然比不上現代遠甚,但在精神以及生活環境上,卻比現代不知高級了多少萬倍,而且可以肯定,自那以後,這地球上再也不可能出現那種雞犬相聞,寧靜、清潔的乾淨環境了。陶老先生種的菊是用化學肥料,甚至是塑膠製品、「永不凋謝」!他偶爾抬起頭,悠然看看遠方,南山隱沒在汙塵毒霧之中!
假如陶淵明活在今天,他老人家一定氣得七竅冒煙,頭髮鬍子根根戟立,更相信他的酒喝得更兇、更酗了!
我們責怪陶老先生求好心切、貪得無厭是不應該的;我們更應該感激他無中生有了一個美得不可方物的桃花源,讓我們後代子孫還有個美好想像的極限,否則,今天我們連幻想的餘地都沒有了。
雖是寓言,但誰不嚮往桃花源?連我這個鄙俗人也不能例外。
二
十五年前,我賃屋於南勢角市場附近的聯興巷,剛解甲下來,天天為謀一噉飯之所而狼奔豖突,在連碰了幾個釘子(因既無一技之長,又乏炫人學經歷,更缺有力奧援推介,碰釘子自是理所當然),不得不頹然地坐下來歎氣,但家裏又坐不住,好似椅子上有刺,那就出去溜溜吧。
溜達就是溜達,只在附近,不花錢(連飯都快沒得吃?哪有零錢可花?)沒有目的,信步而行,走到哪算哪。
從三介廟這條路穿出來,一條頗寬的泥巴路橫在腳前。從未到過此處,不知其何所始可所終,附近都是地瓜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幢平房,卻沒有門牌,再往前走幾步,才看到是景新街,這我可摸清東西南北了。
往右邊是市場,是景平路,那邊到中和。往左手邊走吧,這條路通到哪?陰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且找找它的終點。
走不了幾步就是個小山丘,一座橫亙著的山不知被哪位巨靈神砍了兩斧頭,小山丘便一分為二;規模或不及中橫公路梨山至太魯閣一帶的雄偉峻險,卻也自有它的另一番風姿。此處病在它的岩石與泥土混合,也就因為它是泥土與岩石間混,山壁鑿成階梯式以免崩陷,不能壁立千仞,一瀉而下,氣勢上自是弱了許多;但斧痕鋒利,崖壁如削,在歲月悠悠中已是野草碧綠,雜樹濃蔭,而山顛的大樹槎枒相互交臂,形成一個棚蓋,抬頭仰望,那一線之天的巷弄天空,正花花閃閃的將陽光灑落,如著一襲印碎花布衫。而適時清風徐來,山島鳴吟,人的身上、心頭、耳畔、眼中無不通泰舒暢,不自禁地長長吸一口氣,再長長呼一口氣,心想:假如能長住這兒該多好!
靠著石壁歇一會,並非疲累,而是不想走了;這樣的絕妙景致,怎忍得,怎捨得遽離?燃起一支煙捲兒,更悠然神往起來。並且許下宏願!將來有了錢,一定在這兒置地建屋。
三
然則此地主人是誰?他會把地賣給我嗎?假如我是地主,誰出十萬塊一平方寸也不賣!若賣給建築商蓋了方方正正、冰冷漠然的公寓,這兒的謐境幽趣、山光樹影不全完了!若把這塊勝地變成了社區、街衢,那簡直是焚琴煮鶴,暴殄天物!那簡直該槍斃一百次,打入十九層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這兒的勝景只能觀賞,不可停駐,要想長住這兒,更是自私!經過這兒,讓你佇足觀賞一番,已是天大的福緣,若再貪婪就不應該,並且會折你的陽壽!
然則,老天,我竟然住進這兒了!這該怎樣說?罵了半天罵的竟是我自己!
八年後,老友曉天告訴我他在這兒買了一層樓,並說售價不昂,小一點的我也應該買得起一戶。曉天話音未落我就迫不及待的請代訂一戶,並請代墊五千元訂金。曉天並未說清楚坐落地址,僅說三介廟那兒過去一點,翻個小山嶺就到了。我就知道當年我許的宏願兌現了。這不說是當年我看上的那片桃花源!
來繳第一次款,車到地頭時我左看右看不像我夢幻的桃花源,簡直不是!
從嶺頂下來,一路盡是堆放沙石、鋼筋的建築預定地;進入幸福巷(現已正名為永安街)更是斷垣殘壁(工事進行中或僅做了一半呈停工狀態,滿目瘡痍、敗亂殘破,我的形容並未過甚)。
從前我經過那兒,一路上是竹叢、菜圃、土角厝,滿眼青翠濃蔭,盈目是島鳴蟬嘶,綠蔭中紅磚平房,一派寧靜的鄉村風采。
當年我肯定嶺頂這一帶是我心目中的桃花源,當然也以周遭的地理環境為考慮條件;桃花源絕不會住在垃圾山旁的。
四
工地辦事處人潮洶湧,都是來繳款的,一位個頭很「魁梧」的中年太太很健談,一直嘰嘰呱呱跟我大談這個新社區的將來,將來一定蓋大批公寓,我們的是第一批,將來一定增值,她訂了一、二樓兩戶,將來一增值她就脫手。
而收錢的小姐面前又在排長龍,看來一時半時的還輪不到我。想找個地方坐坐,這位巨無霸太太熱心,把座位挪了一挪請我坐,我當然連連稱謝不已。
相互通報了姓氏之後,我想打個盹,我打盹的時間大約十五到二十五分鐘,到時自動醒來;到那光景,大概也該輪著我了。
可是我的耳根不清淨,這位太太一直喋喋個沒完,我閉著眼睛半聽半睡,有時逼得我不耐也會搭訕一兩句。她說她從前當教員,現在自請退休;又說我真有眼光,選到這兒買房子,我說因為這兒便宜,別的地方我買不起。她說她家在天母三路,某某大樓的頂樓,五十多坪,五房三廳四衛,還加上加蓋的一間以及一個屋頂花園等等。我在納悶,住那麼高級的地區,五十多坪房子還不夠?大概都市住得太膩了吧,到鄉下來換換口味。但是她卻這樣回答:
「我才不要住呢!」
「買房子不是住?」這在我來說真是奇聞。
「我是看在這兒有發展潛力,一轉手就有賺頭,所以我訂了三戶。」
「天母不是更有發展潛力?」
「天母的發展已到飽和,而且都是蓋高級的摩天樓,一般人還是喜歡住一般公寓,沒有電梯,省點管理費用,而且也適合一般上班人的經濟能力。所以也好脫手,老先生,我做這個好些年了,看得準,賺得多,轉手得快,所以我連教職都辭了。」
五
她買房子是為了轉手,為了轉手得快,自然要義務替建築公司做做宣傳,什麼增值快呀,有發展潛力啦,馬上就會增設好幾線的公車啦等等。……我聽得煩,趕緊起身出門去透透氣。
增值與我何關?我買房子是為棲身,幾乎所有買房子的人都和我一樣,希望房子蓋得如宣傳海報上所說,不偷工、不減料、不明裏一套暗裏又是一套;希望能如期交屋,希望公共設施有那麼一回事,希望空地能多留一點點(再奢望一點是綠地,但那是作夢,所以不提),希望周遭的環境能像是給人住的,如此便感恩不盡了。
我們要它增值幹什麼?
我們的最低希望一樣也沒達到,我們還是搬來了。增值了多少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家樓下一開始就貼紅條子要賣,到如今仍是鐵捲門冷冷地對著巷口,悶聲不吭;它的主人可能也和那位大塊頭太太一樣,想狠狠的撈一票呢!
我搬來這兒已住了五年有半,我對周遭汽車廢氣、灰塵滾滾、馬路坑坑窪窪、噪音震耳、垃圾亂扔、工地的髒亂等等,已不大在意;大概是應了「居鮑魚之肆」那句話吧。我已漸漸忘了八年前的那次美好的經驗,更忘懷了曾經念玆在玆的桃花源,只是偶爾散步經過那兒時,胸口會偶爾悸痛一下,啊,我的桃花源!
之後自己笑著罵自己:你這俗漢,夠什麼資格談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