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溫柔與暴烈,時而我堪忍,時而我不堪忍
我的天可汗童年灼燒我的太陽
母親是天可汗,當家的天可汗,一家之王,絕對的威權,分配空間與食物的主人。
她要我報告的事,或她突如其來要我奏疏的事,我最好都要知道,所以我在覲見可汗時,不論她問不問我話,我的心中就是會先有腹稿。腹稿常常和口述相反,因為由聽口述者來取決她要聽的段落。
播報事件的時間通常是母親農閒時,我下課後。相會於廚房,梳洗和端菜的空檔,蔥爆和火焰的縫隙。或是前往郵局銀行的路途,那段沒有行李的旅程。
城裡城外的氛圍,我所看見與看不見的全憑我的心情來描述。
我的天可汗的脾氣再暴烈,出了城卻一無是處,她只能靠她的臣子。城市的那個天可 汗威力高過於她,他只消斷了她的語言她的文字,她就成了一個現代城市裡的廢帝,帝國只是青塚。
有時我想起母親,我的天可汗,總要怔忡一陣。我上大學後曾經送天可汗去上小學,她卻比我更會逃學。削得曲線優美的鉛筆端然地躺在小甜甜鉛筆盒,但是全成了斷頭美人;檢查國語生字本,只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數字,從一到十。從事農田的手龜裂不堪,拿慣鋤頭鐮刀的她,鉛筆對她太瘦小了。
盲,盲於一切文明,所以天可汗又退守到她自己構築的城堡裡。
我,則是不得不然地日復一日地出出入入於城裡城外。只是常常,童年的城裡如今卻成了城外,過去的城外卻常成了現今的城內。城內城外的那條界線,其實是看不見的,界線就像是海港收市的魚腥味,只見血跡與氣味,不見屍首與屍身。城市的骨肉被記憶消蝕,一如魚肉被人體胃酸所分泌於無形。
繁衍與衰落
少女之軀時的城裡是飽滿的,天空是藍的,房子是白的;城市是電影院和百貨公司樓頂雲霄飛車的代名詞,是累積的票根與謠言浮動之地;商店裡恆常有著漂亮的卡片和衣飾,只是口袋裡恆常沒有錢。
紅顏已老的城裡是貧血的,情慾枯竭,名利沈浮;糜黃的濁色嵌在黯淡的水晶體表面,爬滿蛇斑褐紋的朽手攀在陳腐的城牆上。大哥大手機鎮日在四周響個不停,繫著領帶的上班族是敲打的一代:在電腦前敲下草率的欲望。
少女之軀的城外,陽光明麗,以草為枕,露宿郊野,夜合日分;河床飽滿,赤足言笑,沾溼衣襟不足惜;無限的可能從靜默中升起向外放射,人們對城外的自然本體有著接受神諭般的敬畏。
紅顏已老的城外,陽光灰暗,房子櫛比鱗次傍山而立,互相推擠直至崩毀;憂鬱的心對著累結的劫難,而大自然的河床已漸乾涸,溼地被水泥霸占,候鳥不再來。空虛充塞在皮膚皺摺的暗影裡,蒼衰布滿於枯萎的重重花瓣中。人們記不起彼此的容顏,再也想不起初次相逢的喜悅與氛圍。人們得了失憶症,記憶不留一絲被足以喚起的痕跡。
心靈有她自己衡量景物的尺度,而靜觀景物的時間有一定的上限;一旦越過時間的限度,所描述的景物將失真,被記憶所改寫。
我打了此般的腹稿,我知悉的是天可汗定然不滿意這樣的草稿。因為我眼中的城裡城外,太多流盪徘徊的意識,充滿不確定性;這不是天可汗要聽的消息,她向來要清楚而明快的,不要形容詞堆疊與語句的糾纏。
於是我說,現在我描述城內城外的世界,可是下一分秒我所口述的世界又從手邊溜走,我不知道該說哪一個?
「討我歡喜妳都不會,真是白白供養妳了。」
原來真實與虛構並不存在於可汗的世界,她要聽的只是歡喜之事。
但是能真正討好天可汗歡喜的,其實不是我把故事和現象說得如何地生動與真實,而是物質的。假設我某一天從城內帶了新的漂亮衣服與流行的家電用品進貢給她,她那天不需要故事的麻藥即能從生活的苦難中超脫,獲得一些慰藉。
消失的城與城
我常在和我媽對話時,才想起一些遙遠的事。好比十八歲前,往城外的城外的路程,手中的兩份吃食或是便當。
城外的城外,就是鄉里之外的田,大片的田,母親耕耘的田,可以讓她換錢存到銀行的田。租賃而來的田,她換過許多耕種的菜籽,起先是稻秧,再之是空心菜,後來連蓮藕都種了。夏天裡開出粉嫩之荷,花期之後採收。藕是莖,埋於深泥,掘藕如掘寶。小心翼翼地掘之,以妨藕斷壞了身價。
蓮藕需用檸檬酸洗白,一節節的白是可汗眼中的銀兩。
蹲於田埂就食的同時必須眼觀雲層流動的姿態,以在暴雨來襲前跑到木寮躲避。
田之後通常是一排排的木麻黃,木麻黃之後是台灣海峽,寒流的島國邊緣,海浪拍打著岸際,颶風把樹吹倒成分離的痛苦表情,草浪搖擺著枯黃的身影,樹枝細條險險地禦侮著強風,水稻田的綠光預告成長的訊息,魚塭池裡轉動的馬達認真地溫暖著水下的魚苗,數十隻野放的羊低頭埋首癡咬著草,有時還可見到海域上成排相擁相疊的廢車,那種相疊的感覺乍看似乎比站公路旁等車的一家子看起來還要幸福幾分。
複製與質變
天可汗漸漸老朽,現下連城外和城外的城外都要一併口述了。
那天我向天可汗報告說,城內的新都心將要蓋起一棟一百層高的大樓,那是二十一世紀的新世代帝國。城內的嬰孩被菲傭推出來和另一個被菲傭推出來的嬰孩對望,愛沒有棲身處,冷漠卻擱淺在幼嫩的臉上。
城外的海水惡質化,兒時可汗教我辨識的紅茄冬和紅樹林等樹種,我即使有子嗣也無法續說的故事,某些物種將成為新世紀的傳奇之一。
複製羊,桃莉誕生了。複製就是另一個分身,另一個自己。
複製就是從原有的拷貝出一個一模一樣的。
「現在的農民真好,卡早阮飼養的雞牛羊,要是能夠一隻變兩隻該多好。」天可汗無限緬懷地沈浸在她的古早苦難王國裡。可汗如此言說,我卻不意想到了蒼色狼和慘白色的鹿所誕生的草莽帝國,受天光而有了帝國的想像充溢我心。
當我再也不用陪天可汗到城鎮裡存錢的時候,城裡和城外的界限已逐漸模糊,城內的人口和集中的財富把城外農村的點點滴滴盡數吸吮而去。
吸吮的聲音日日在古厝的梁木上發出震耳的撼動,我倚牆聽去,聽到許多人在搬家或是拆卸著矮舊的房子。
模糊的城界
信差的動機,恆常有著目的,可能把逗點的位置故意放錯了,也可能故意換了一個形容詞,並改變句詞的前後,或是引言的使用,以及事件的模糊省略。
可汗才是記憶體儲存的篩選決定者。
時間,無法被取代,然而提煉出來的事件卻像是逐漸在風化中的古蹟。
不論時光演變的速度、我對她的描述深刻與否,可汗對城內的記憶卻老是停留在某一年夏天的日與夜,不同日期發生的日與夜,我們進城去準備參加一場婚宴。二十多年前,城內的況味也還是那種準備從蠻荒後期跨入文明的年代,一場西北雨常常彈落在澀澀鬱鬱的土地上。白天我陪她去訂做一件衣服,在旁邊看著她挑布,成綑成卷的布匹有一種類似雨後報紙油墨蒸出的味道,簇新的染料味。成綑成卷的布匹,比我這個臣子還高,臣子努力地討好她的皇帝,幫她打點主意選擇色澤。
長大後,我常在午後的雷陣雨中,躲進城內各個角落的百貨公司,也常突如其來的進入某一家百貨公司的周年慶。周年慶常見的是促銷著某一支品牌的口紅,於是每個迎面而來的臉都有一種相同顏色的嘴唇。
我在那樣的虛張聲勢裡,卻總是會把記憶帶回那個陪可汗進城的夜晚,城內的喜宴開拔,幾道菜色後,可汗張了手瞥了瞥眼睛,示意送餐的侍者把剩下的打包回府續攤,卻見
城內早已不時興這套了。回程,可汗說,還是阮莊的辦桌有意思。
有意思的東西將因為面目的過於雷同而日漸消失。
緩慢與驚奇
我向可汗說,城內城外最沒辦法分辨的一種景象是檳榔攤。城郊的檳榔攤內裡是城內,城內夜裡恆常見到的景象如今在城郊現身。大小路旁,每隔一百公尺的鐵皮小屋子,閃著霓虹,四方形的攤子被透明玻璃圈成一種免費的秀場,常常把視野轟炸得疲累不堪。冬天裡,西施們露著白白肉肉的腿,低頭用著蔻丹指甲切開菁仔,雙峰露出受凍的溝紋。女子們會邊撥弄著染得如獸毛的大卷黃髮,邊拋著媚眼邊和卡車司機似有若無地調出一種姿態清楚但語意模糊的性味;有的早婚西施邊打罵著幼齡小孩,邊講著手機,暗藏的春色讓人一陣惘然。
檳榔攤外是路,各種路況,水泥牆的表面大剌剌地被人們歪扭地寫下各種人性基本面的需求:越南新娘,三萬成行、八百公斤的吃人大蟒蛇、來去看鴕鳥、售山豬、環球小姐遊樂場……。
可汗聽了睜大眼睛,她說怎麼不知道她的世界如此不可救藥地在變化著,以前的檳榔攤都是歐巴桑啊,越南新娘大蟒蛇鴕鳥山豬環球小姐,她聽得嘴巴張了大,以為是我編的故事,而非是如今的城外現象。
天可汗活在她的緩慢裡。
所有的緩慢,對這個城市而言,都意味著不願意面對改變。
而我不得不活在失速的大都會裡。
風霜與進貢
母親早不用再去城裡的銀行,守寡多年,帝后威儀塗滿風霜,所見涼如墓,她現在只能接受我的進貢;而我卻是個一旦任性就不事生產的孤臣逆女,常無貢可進。
那天,我第一次看見天可汗的落寞,她的臉上從來都是被淬煉出來的威嚴,卻見她閃過落寞神色。
她說,怕她見不到下一輪的繁華盛世了。旋即她用手撫摸她摯愛的臣子說,你這一代若是見得到我也感到高興。
我知道不消幾年後,可汗漸老,所謂的城內城外分際將對她失去意義。
她將像所有「我想要回家」協尋海報裡的老人一般,走過家國幻滅後的失憶與蒼衰,她的人將像海報所缺乏想像的述說語句來被記憶:女,約六十歲,身高一百五十六,體重六十,圓臉,操台語,文盲,說話一開口就停不下來,只知有個唯一的女兒叫「阿妹」。
所幸,我這個叫阿妹的臣子,並未背棄失勢的可汗。使可汗晚年免於憂心烈烈,免於幾飢幾載的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