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個年方四十初頭的鍾心寬縱入溪水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這一切將如逝水滔滔,一去不返。屬於親情的、激情的、記憶的、革命的……,全像流水滑過肉身,涓滴不留。
隔著溪水和他對望的年輕刑事在事隔四十多年後,仍然可以憶起他躍入水中前的眼神。那眼神就像刀般有著光澤,雖然不若新刀般閃閃發亮,但仍有如豹般隨時可能散出灼人的氣焰。那年輕的刑事似被那眼神震住了,就眼睜睜見那眼神如落葉般飄墜水裡,噗通濺起一陣水花。「要抓活人。」刑警心中響過這句話。
這年冬天有一種凍痛撕裂的冷。
時光從冬流逝至春,從中央山脈流至半山腰的山泉猶極為冰涼。涼水灌入腦門,他突然懂得這一切都在做最後的掙扎,他明白這一次的改朝換代,是人頭落地。人頭落地,魂飛魂散。
耳中傳來村裡黑夜到來時敲更人的咑咑咑響。他們幾個人正在口沫橫飛地說著新民主主義、聯合政府的理想,讀著經濟學教程、大眾哲學、社會科學、展望、觀察、新聞天地、資本論等書刊。油燈燃盡最後一絲,外頭天光漸白,人聲初初響起,他們才紛紛紅著眼睛散會。「這主義真好!」他記得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在他吹滅油燈之火的那一刻。
幾分鐘像幾世般的遙遠。他從水中游上岸,遊過了一個山頭,瞳孔布滿紅絲。他本能地推推臉部,才想起眼鏡擱在對岸淺水的草邊。
那眼鏡據說是曾祖母省下錢買給他的,他戴了好幾年未曾換過。他是當時鍾家唯一的戴眼鏡者,由於獨特的是那只眼鏡好像成了一種象徵,一種知識青年、一種想揭穿看清事物內裡的物體。
鍾心寬躲到他哥哥鍾有學山上友人張金盾的家,從民國四十年五月始,已過了近兩年了吧,他想可又快五月了嗎?他翻閱著筆記本,見到在古曆上寫著節令歌「小滿甲子庚辰日,寄生蝗蟲損稻禾」,蝗蟲損稻禾,然而紅尾伯勞鳥可以為田野除蟲。就像他所希望的自己:可以當農工的守護神般,而此時此刻他連自己都守護不住了。
兩年前他躲裝在罩了布的大雞籠內,由其小弟鍾信富騎著腳踏車歷經兩天兩夜才到這山上,途中騎累只能趁夜睡在墳地或草堆旁。
雞籠,成了人籠,待宰之獸,了無自由,只餘夜啼哀嘆在天明之際。
嘉義竹崎鄉溪灘一帶的山林土質滑溼,棄車行路又怕車子被偷走,於是兄弟兩就分兩頭地扛著腳踏車,車輪的累積著水聲,淙淙,溼氣有一股火燒燎原味。安置好哥哥後,兄弟兩就在茅屋前,喝著山泉除渴,並珍貴地點了一支菸,互抽著,空氣一片靜謐。
鍾信富獨自下山,想起前些月和他哥哥一起去看鬥蟋蟀,在新街老大媽廟的廣場前看著黑將軍贏的氣昂昂場面,當時大他十歲的哥哥神色多麼光彩啊。
可不是嗎?這雲嘉一帶有著許多極為優美的地名,像是月眉、鹿滿、樂野、梨園寮等名字皆予人高度想像。但當時對鍾心寬而言卻是苦的,甚至因為地名過美而帶給他對映階下囚處境的難堪。
友人張金盾總會利用下山挑擔賣野菜時,順便買份報紙帶回山上給鍾心寬探看外界風聲。某些敏感的村人就奇怪著,這金盾不識字,成天買報紙做什麼哩?
鍾心寬看著報紙拍攝他的家鄉,勾勒一張巡捕的地圖。鋪下天羅地網,無非就是想要捕到他這個龍頭。而他看著他的家鄉,感到一種陌生的懸念,這種懸念就像他的妻阿瓜,他的婚約,媒妁之言。枕畔人很能持家的,但並不識字,也從不了解他所做的事。唯枕邊從來沒有細語,只有懵懂的性念與寂寞沈沈的黑暗在沈睡著。
鍾心寬和先輩們所不同的是,他所繁衍的不再只是人,他所播種的不再只是菜籽稻穀,他手中所揮舞的不再是開山刀,而是理念和書籍。
理念,他恨透了搾取強奪,農民的血汗是他所關注的對象,他只是希望能夠均富,照顧農民生活而已,他並沒有想過要推翻什麼,他關切的只是理念能否付諸行動。行動成了反動,他殃及了許多人,這些人皆是知識青年,知青背後是一家子,就像他一樣,一旦人頭落地或是身繫囹圄,整個家族不獨愁雲慘霧,更將陷入無糧之境。
一思及此,他陡然發了一陣冷。
然他已著了魔,他真心認為這新民主主義太好了,對共產制度有著高度嚮往,畢業於虎尾高農的他成了組織的龍頭,擔任鄉公所總幹事,為貸款農民放寬門限,把貪污者搞得頭皮發麻,把大地主恨得牙癢癢。
但是他自身標榜信奉的公義卻帶給家人災難,一個在外頭忙至昏天暗地的男人,他的家庭是何等的寂寞。
寂寞之後是難堪,難堪於被定成罪惡之家。
當時廖姓人家多為地主大富,鍾心寬籌組新民主主義讀書會的副手即是二崙首位留學俄國的廖清纏。留俄的廖清纏在日據時代返鄉時曾一度遭到日本當局的特別關切,惟恐他散播共產思想。他和鍾心寬一拍即合,兩人深夜聊天常至東方白。
就在幾年前出了獄的廖清纏還常到永定厝走動,見鍾心寬的幼弟鍾信富,事件之後於今尚健在的兩個老人雖歔嘆人生,但卻全無悔於當年事,「這主義真是好!」在一旁摘洗著菜的鍾妻聽了則破口大罵了起來:「好個頭,好到全村全家人攏被恁們這些愛風騷的男人害得悽慘落魄,好個鬼啦,好到恁唔是死叨是關到破病,咱婦人囝啊仔叨甲西北風度日。」
彼時這些被判叛徒罪和藏匿叛徒罪的人財產均被沒收充公。
這主義真好,究竟好在哪裡?廖清纏回想當年他從俄國回來時多麼意氣風發啊。
事情爆發後,他男扮女裝逃亡入山,和吸收他入黨的共產黨員林五地躲在偏僻山地,殺了頭小羊,捱了好久,林五地當時破病必嚴重,幾乎欲死。後來他打聽到有船要回對岸,背他下山躲過警哨,送他到船上,林五地連話都說不出,也僅以眼光含淚送別。
而他最後則捱不過,只好出來自首。前些年,鍾信富到大陸還見到林五地,說起往事,自是不勝歔嘆。鍾信富見到家貧的林五地且留了兩百塊美金給哥哥的老友,一切往事像天頂的雲,飄過就過了。
鍾心寬入山逃亡,時序已進秋天,兩年忽忽流逝。距離上一回被年輕刑警撞個正著,卻被他縱跳入溪水而躲過一劫,如今又是一百多天的時移。他已經向上帝多要了兩年存活,這兩年除了茍延殘喘外,一切無濟於事,餘生空過。身如槁灰,焚書如焚心。茅草屋外,終年低溫,入冬風如刀,雲深霧濃,他在茅屋點著張金盾送來的菸草。他原本高拔的身體,在憂愁和藏匿中漸漸有了風霜的頹敗氣質,精爍的目光時而落在遠方,有著停格在某處的呆滯感。兩鬢時時長,生命日日短。
這兩年像兩百年般悠長,他漸思索到這主義實踐的高難度,因為人性的複雜和欲望糾葛的程度是這主義所忽略的部分。當他把這些書一一拿出來,趁著陽光穿過山頂,再度讀一回,並點了火燒之。「以革命利益為第一生命,以個人利益服從於民族的和人民群眾的利益,自私自利、消極怠工、貪污腐化、風頭主義都是最可鄙的。」
火光漫燒了字體,展望、新聞天地、聯合政府 開始扭曲,然後消亡成煙。他落了淚,淚水澆進了火堆,發出嗤嗤嗤的癡響。在旁的張金盾看著這一幕,感到不解。
張金盾之妻曾帶來山地草藥給他,有的是給他補身,有一回卻是拿了一包塑膠袋給他,他拆開見一坨黑汁,是搗過的菜汁,要他染髮修容。他見了失笑幾聲說,命都要不存了,容貌何在。
有時張金盾夫婦會帶給他一些酒菜,菜有野菜和野豬肉等,酒就是小米酒,有這些酒菜代表著當天有行祭祀之儀,所以加了菜。這兩年他倒從無求助過神,唯有一回不知何故淚液一觸難收,他見到有人對著他說:「你現在可以把船開進港灣了,我已經都把障礙都去除了。」
隔天,他即被囚。兄長祭祖後拿著物資上山,被跟監。
便當飯菜散落一地。
雙雙被捕之後押往斗六,腳鍊滑過軟土,撩翻的土像凌亂的草書。
在斗六看守所會面時,鍾心寬向其母親說:「阿依喲,妳免煩惱,我真緊(快)就會回轉。」
然後最艱難的部分來了。小女兒阿惠說:「多桑,我想要再回學校讀冊,阿伊都不肯,說家裡沒錢,去念書要打我腿。」
鍾心寬安慰愛讀書的女兒說:「等多桑回家,妳很快就可以復學了。」
一切的人都說過後話,他轉頭以目光向妻子探詢,妻子目光卻冷冷而呆滯,在其他人被帶開後,他說:「我這一去恐怕……」話語一哽,淚光已濛上眼際,他第一次感到無比的脆弱,連逃亡期間都不曾有過恐懼的心情浮上心頭,他被主義的虛空籠罩一身。他的妻卻仍無語,眼睛睜得大大的,目眶無神,像被蝕了個大洞似的,盛著一池幽水。她顯得極為憔悴,魂散九霄,早先被刑警逼供所打的傷痕仍留在她的腹部、手和腿間。
刑警在他們大量沈默相對時,過來拉鍾心寬回牢房,他的腳鍊敲響著地,餘音如哀歌,此時他的妻神色抽搐了起來,且抽搐後即無法停止地顫抖著,像是被那聲音給劈傷了般。
這聲音後來一直響在她的往後餘生,成了午夜裡的百鬼眾魅。她且成為眾妯娌和鄉民遷怒的對象,「要不是妳尪出來招人參加,也不會牽連到咱。」
旋即,鍾家兄弟被押上台北看守所,像豬般地被綁著丟上卡車。心生恐懼地有了人生的第一次遠行。
幾天後,沒有任何一個人為鍾心寬送行。「古早時台北比美國還遠,吃飯就不夠了,哪有錢坐車。」事後他被像獸體般地曝屍於台北邊郊荒城,草草混著他人胴體一起被丟入土穴裡掩埋。
無人可祭,只能託夢。
鍾心寬被槍決於台北時,無人能去收屍。
十幾年後,伊阿依做了個夢,夢見天空落著白色的雪,滿滿的落在鍾家的黑瓦上,伴隨著相思樹鵝黃黃的小葉,鋪成一條美麗深邃的畫面,然後是一聲嬰兒的啼哭把她喚醒。
鍾家第二十代媳婦阿貴妹生了個女嬰。
這女嬰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