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蜜莉的詩體簡潔有力,感情坦率熾熱,即使題材總是環繞著她所生存的日常與自然,但卻十分深刻,總是不斷提問著生死永恆,對人類的感情很感興趣,她的詩表現一種隨機不確定的創意,有著強烈的自我風格與獨特的手法,讀來具有一種感官視覺與心理深度,使得她在過世後讓人們發現到是如何錯失了一塊寶,以使她後來成為十九世紀重要的詩人。
從艾蜜莉的手稿可以看出詩人起先並沒有想寫詩,當然也就更沒有因為要發表而寫詩了,因為她的詩都沒有標題,詩毋寧更像是一種生活片段的心情日誌,隨手拈來,就是詩,詩寫在各種便條紙上,寫在她生活的各種角落裡。她知道她為詩而生,但卻不知道她死後將因詩而舉世聞名。
因為不為詩而寫詩,所以艾蜜莉的詩都沒有標題,每一首詩的標題都是後人將她的詩的開頭第一句作為標題。另外,她的詩也充滿了文字的斷裂性,像是突然萌生一個單字而寫進了詩裡,不連貫的文字卻又是語意連貫,意象飽滿,因此讓艾蜜莉的詩不斷在後人的瞳孔裡發亮。
艾蜜莉的詩因有許多不是為寫詩而寫詩所以呈現一種生活的隨性與片段性,所以字句讀來零碎,而有一種「未完成」。這種流動性的未完成,在我讀她的詩時,腦海理常飄起的音樂是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詩」,樂評家認為舒伯特的未完成其實是已完成。艾蜜莉的詩未完成其實也是已完成,她的未完成是一種字句音樂性的流動,遂使其詩表面看似簡單,實則非常艱澀。
艾蜜莉以詩來鋪呈她生活,一座因為詩而發亮的孤獨房間,一個用詩的線條所描摹的輪廓。
被詩的海洋環繞的孤島,充滿天使的靈光。
從她自此只穿白色洋裝的時間寫起,關於女詩人的孤獨生活,她的靈光,以及她愛上了一個男人開始 ….. 還有她的孤獨自處 …. 一座發亮的房間浸滿了孤獨的色彩,孤獨在艾蜜莉手裡如何轉化成巨大的詩能量。
無法知悉曙光何時來 Not knowing when the Dawn will come
晨間,明亮的屋子到處遊晃著薄光,牆壁貼著淡淡花紋的壁紙,不大的白色房間卻有著幾面的大大落地窗,拉開的白色紗簾飄著。她從單人床的高腳床放下她的腳丫子,冰冷的肌膚觸到了大理石地板,她套上白色拖鞋,趿步到窗前,走到立在窗邊的小小書桌前,她迎接今晨第一道曙光的謬思女神,她寫了許多詩,還寫了幾封信。
艾蜜莉很喜歡這棟房子,她種了許多植物,特別栽植了冬天也能開花的植物,她希望冬天眼睛也可以見到生機勃發的景象。
愛在生命中是什麼角色呢?她與洛德法官陷入情惘,她足不出戶自處在自我的小宇宙。在遇洛德法官之前,她在尚未隱居的一八五四年時愛上已婚的教會牧師察爾斯 . 衛滋華斯( Charles Wadsworth ),當時他們一見鍾情且感覺強烈,然是個無疾而終的愛情,因為對方已是使君有婦。
關於她的詩裡提到濃烈的愛卻稀少,因此關於她避世的傳聞也就很多。諸如她得了空間社交恐懼症,愛上女同性戀,甚至有墮胎而避世遮羞之傳說 …. ,在那個年代上述種種傳說都非常具殺傷力,好在這些也都只是後人的無聊揣測。
也有一派人認為艾蜜莉的隱居是在建立自己的神秘王國,以退為進,製造一種神秘性。
我以為艾蜜莉是在自己的國度建立一種生活的秩序系統,她自成一個世界,與神不斷對話,這種生活方式可說是她對外界(詩的發表,愛情的失守)種種失望後所形成的自足圍城。
象徵,隱喻,一直是詩性主角,我不是很懂詩,但也許詩的美就在於那難懂的隱晦之美吧。或者誤解,或者個人有個人解,我覺得多重的歧義性是詩的性格,詩人的生活也和其詩性呼應,詩和生活高度合一,堪稱無與倫比。
白色,白色讓人連結著上帝的顏色,修女的顏色。但是艾蜜莉的許多詩卻都是反教會的,她自己也不上教堂的,所以白色像是她自己所奉供的私密宗教,極簡美學。她是極簡的,一如她的詩。她的詩神性靈氣強,要翻譯其詩必須掌握她詩裡的獨特音韻節奏。
這裡我所選擇的艾蜜莉詩有的是(英美詩選)常被選到的,有的是我個人極其喜歡的詩。
我打開每一扇門 I open every Door
詩人的故居有許多窗戶,每一扇窗戶都留有我探頭探腦的身影,在望著詩人的窗景時,卻望見了自己。明亮的玻璃將我的身影掃進玻璃內,似乎那麼一刻我瞥見了艾蜜莉穿著白洋裝凝視窗景。
一個痙攣引起另一個痙攣。這是我當時浮現的愛默森字句。
任何快樂的花朵 —-
任何快樂的花朵
似都不覺驚異
在她嬉戲時,白霜將之斷頭 —-
以偶然的力量
白色殺手續行 —
太陽無動於衷依舊流轉
為了替一個表示贊同的神
而劃開了另一天。
白色殺手,是白霜。將花朵提升至人格,白霜將之斷頭,又美麗又殘酷,帶刀的甜美。
白色天使,是艾蜜莉。如果艾蜜莉生長熱帶,不知她會選擇什麼顏色來服侍上帝?白色是井然有序還是一切回歸虛無?
生命的槁木死灰 There is a Languor of the life
生命的槁木死灰
較之痛苦更全面逼臨
它是痛苦的後繼者 —在靈魂
遭遇所有能承受的滄桑後來到
我喜愛烈痛的臉孔 I like a look of Agony
我喜愛烈痛的臉孔,
因我深知其真實 —
人不假裝抽搐,
或佯裝劇痛 —–
當目光呆滯 —-即是死亡—-
無從偽裝
額上汗珠
真樸的苦悶串成。
烈痛的臉孔,瞬間讓我浮上的畫面是孟克的(吶喊)名作,那驚恐的臉孔讓人難忘。不過艾蜜莉所描寫的烈痛臉孔卻是為了直指和虛偽的人目光呆滯之強烈對比,烈痛臉孔遠比目光呆滯好,烈痛臉孔還在感知生活,目光呆滯者卻以已是死亡。
我離家已多年
我離家已多年,
而此刻,正在家門口
卻沒有勇氣開門,唯恐迎面一張
從未見過的臉
茫然地盯著我
問我有什麼事。
「什麼事?只是我留下的一個生活,是否依然還在那裡?」
我倚靠著畏懼 —-
徘徊在從前 —-
靜默像大海起伏,
拍浪般地撞擊我的耳朵。
我破碎地一笑,
竟害怕一扇門,
我遭遇過危險也面對死亡
但從未戰慄過。
我的手
這首「我已離家多年」竟讓我聯想起的是魔幻寫實代表馬奎斯名著(百年孤寂)的氛圍,小說裡那征戰革命處處的上校,彷彿那個返家者就是這個上校,面對過無數的死亡,卻在抵家的那一刻,害怕起一扇門來。
我非常喜歡艾蜜莉這首詩,可說是少數艾蜜莉詩裡面最具異國情調與流浪鄉愁的詩風,這是不喜歡離開居所的艾蜜莉之異鄉遊子幻想,但或者也可以視之為她對於離家者重返家園的心境瞭解。也足以可見每一回被迫離家(治療眼疾)的艾蜜莉是多麼地渴望回家,而回到家的她確有如在外經歷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