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四十三歲時被槍殺於台北的您之肖像。戴著金細邊的眼鏡,氣質一股巨大的凝視,我的目光像是被黏住在影像了。可惜那是調閱來的,我沒翻拍。
接著我在警備總部調閱資料,第一個死亡名單浮上眼前的是您,鍾心寬。這麼大氣卻福薄的名字,為了理想而被異黨像豬一般地運到台北跑馬町,斃命,屍體荒蕪,可能連同島嶼的濕氣腐蝕於泥地了。
我們剛剛給阿太遷葬入塔,阿太,我的曾祖母,也就是您的母親,因為您而眼睛哭傷的女人,最後一眼您們在斗六車站告別,有通靈體質的阿太已經看見您身上有個孔洞不斷地溢出血水,而您仍笑說到台北會買好吃的回家與買書和文具給小囝仔們云云。
近年,我從您的死亡獲得了一些錢。戒嚴時期政治案件獲得平反,叔公您和我祖父等人的後代都有賠償,人丁多,到了我分得七萬多元。我領到錢時,感受到的不是數字,而是那個時代的理想主義者被無情的踐踏與瞬間凋零。叔叔因為您不能當警察,姑姑因為家境沒讀虎尾女中,一堆連坐罪都因您而導致了像是個寡婦村的寂寥。但您何其無辜。
何況許多沒做什麼也被定罪者,都是因為當權者為了爭功的胡作非為。
我在中山北路的「財團法人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會」(真是長得很的名字)辦公室裡等待填單領錢時,注意觀察著來此的家眷表情,當然,細微處是看不見心情的漂浮,每個人只想趕緊拿了錢就走。
在那樣的辦公室裡,在匪諜字眼下方的塑膠椅子上端坐等待,我閉目刻意想像著自己是山寨主女匪頭。我看見你的逃亡,跳下溪水,往前如鯨魚奔去。岸邊擱著您的眼鏡,您的書 …. 我拾起讀著,感到珠晃玉搖的一陣暈眩。一個刑警靠近我問我狼有沒有朋友 ….. 我抬起我的小臉,尖叫,一張狼臉撲前。
突然有人搖了我一把,我打了個冷顫睜開眼。小姐您幾號?隔壁的一個老太太問。
我疲倦地看看號碼牌。輪到我了。
我像被催眠般地打了小盹。
領了一張支票後,再也沒有到過那間奇怪的台北辦公室。之後我寫了一篇(心寬的年代)紀念您,得了傳記文學獎,當年又有獎金度日,想是您的保佑。我想,也合該是走到歷史傷口的彌合時間了。
因為,把我和您隔開的不是歷史,而是際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