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你,曾於我兩都在報社的短暫工作時光裡,向我邀稿—-寫自己的(墓誌銘),報社那麼吵鬧,你的邀稿卻是隱喻著如此龐大的死亡訊息。
我從凌亂的工作桌抬眼看你,你的後方是印表機,記者編輯檯總是起身走到那裡拿稿,「誰的稿啊?重複印這麼多次 …. 」總是稿來稿去,開放空間任何大呼小叫都會刺痛我的耳膜,我笑著看著你,前方的白色燈管恰在閃爍,你的臉黑黑的,我看著你手裡提的包包,你是要下班了順便經過我說了副刊正在進行邀稿的兩百字小單元。
我笑說好,我想想,但我知道我眉頭蹙緊了些,在那樣制式的報社雜亂環境,太認真思索是很頭痛的,何況我的椅背後方坐的是成排的影劇組,他們最常莫名尖叫莫名癡笑,電視新聞永遠開著,聲浪永遠要大到舉世皆知他們當日所得來的八卦般之激昂不屑且尖拔。那一刻我總想「我怎麼會坐在這裡?」的奇怪荒誕之空間並置錯亂感。
你給我一張發表的單元範例,然後說寫看看喔就離開了。在我前方的燈管閃爍得更嚴重,剛才你高大的身影遮了些刺眼的光。我真希望你一直站在哪裡為我檔刺目的光,但這是愚想。關於墓誌銘,我還是沒寫。因為我私心以為最好的墓誌銘是小津安二郎墓碑上寫的「無」字,連名字年代等等都闕如,回歸大荒野地。兩百字,太多,一個字「無」就夠了。
庫克船長的墓誌銘是「世上無他不敢做的事」,我想這太狂妄自大。亡於希瓦瓦島的畫家高更墳墓前有「死亡女神」雕塑陪他。墨西哥畫家芙烈達卡蘿死前說:「願不再重返人間。」鋼鐵般的溫柔玫瑰,是受盡人間愛慾身苦。有朋友說他的墓誌銘要寫著:「這是一個為真理受苦的人。」這話聽來感人,但其實是溫情主義的自憐陷阱,既為真理一切就是坦蕩,也應就無受苦可言了。朋友老覺得他對別人錯,也是某種真理障礙的頑固。我鄉下的失心瘋受苦女子在分娩而死去時我曾想為她寫上:「聖 瑪麗亞」。
巴黎有蒙帕那斯墓園,一群作家魂埋哪裡,我想入夜他們定然還在聚會聊天激辯狂笑,或各自囈語,以另一種幻覺型態存在另一個無法目視的空間。像莒哈絲說的:「我就是死了,也還可以寫作。」
你突然走了,總會想像你漫長從停車場到達那顆靜止的樹的路程你在想什麼?那離死亡之樹還有那麼一段路呢,竟都無以讓你終止這樣的自裁滅絕?是以此為多堅決的赴死之途啊。
屬於你的墓誌銘,我忘了問。不過你早已隱身在小說裡訴說了,是「寂寞的遊戲」最能傳達。
聽說你現在落腳北海福座,我去過哪裡,是個可以聽到海聲之高點,曾經在我年輕的時候和情人去過那裡目睹落日幾回。穿過一些海邊荒涼的村落,目睹老人的黃昏淒涼,目睹小孩的野氣潑灑,目睹曬得紅豔的熱情青春,目睹渾圓夕色掉入海床,紅染了江河,黑進了我心,情人在側濕抹著身。海風乍涼,後方碉堡隱身著迷彩小阿兵哥,荷槍悄覷著岸上的夏日戀人。情人後來成為那個阿兵哥,入伍等於是某種階段的死亡與向時光之色的揮手告別,連帶地我們一起告別了青春遺事。後來我明白,男生入伍的儀式總和告別戀人扯上關係。
而你就在那裡,那個曾經魂埋著我青春遺韻之地。
這天,我特地驅車去看你,夏日炎炎,雷聲在遠方彈著,北海的瞬間黑浪湧動。整個福座頂端籠罩在夏日密雨厚雲下,我恍然見了你。
但其實我無法目睹你。
台北沒有蒙帕那斯墓園,我想你是孤單的,我們都是孤單的。一直都是。
台灣只有姑娘廟,族群劃分竟是以已婚或未婚,如此簡化地類別了「我是誰」。我媽說姑娘廟陰幽,未婚女子常如無主之魂,她在我少女時就端出這樣的死亡記事恐嚇我要多打扮才嫁得掉的理由。
誰說我們無嗣?作品就是我們的己出。
我想我們都適合小津安二郎的「無」,只是我們的「無」沒有小津式的自律與自坦的明明白白,天地在其胸壑。而我們的無,也許可說是時代之無,是隱含更多虛無、荒蕪、空無,無所能無,也就是空到了極致,或可說呆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