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床榻方向不大對勁,頭西腳東,都是為了避開右邊的那根直樑,樑下凹進去的一半正好嵌個書櫥。人老了,睡眠已不是很重要,我要為二十年來陸續購置的書籍找個安身立命之處。
東方一發白,雙眼就被亮光刺醒,使得我這個向來喜歡睡懶覺的人卻不能賴牀了。有人早泳、晨跑、打太極拳、溜鳥、溜狗、吊嗓子、唱歌,我卻把這段時間用來玄思冥想。
許多人說早晨是運動的時段,我卻認為早晨是最適宜思考的時間;早晨最寧靜,空氣最清新,閉著眼想上十分八分鐘,我說這是最愜意的時段。
想甚麼呢?想前五百年,後五百年,想童年的坎坷,年少的流浪,軍伍的倥傯,老來的殘廢等等等等……想為甚麼昨晚看電視竟看到圍爐夜放;想昨天進食的卡路里超出多多;想上牀前構思的一篇短文的這裏那裏的不妥;想上午要去交貸款,還有一張稿費匯票要去郵局提;想兒子所要的球鞋的尺寸、色彩、牌子,想今天早餐是熬鍋小米稀飯呢還是出去喝碗豆漿……。
奉行「一日之計在於晨」而不渝嗎?不。我只是覺得早晨適宜於思考而已,我沒有大道理,我的小理由很單純。
朋友說:「人生不滿百,卻常懷千歲憂,何苦來哉!」話是不錯,可是除了早晨頭腦最清醒,周遭最寧靜,最適宜於思考之外,從八點到晚上十二點就一直被市聲、煩囂所淹沒,下一秒鐘都不能確定要做甚麼,那還能為未知的以後的二十四小時安排籌謀呢!
要是早晨不利用這段空閒做些思考,我還能做甚麼?朋友說:你可以出去散步,伸臂踢腿彎彎腰,做做晨操啊!我不。我不在乎四肢發達,卻在乎腦細胞發達、活躍,這個早晨是任我神馳、玄想、盡情馳騁的大操場。
這樣便常常進入時光隧道,回到我荒唐的中年,滿腹牢騷的青年,坎坷的少年以及遙遠模糊了的童年……
一位顧盼自豪的青年作家說:「一個作家應該多向前看,不要老是向後看:…」話是對的,但我老眼昏花,既殘又廢,前途早已無「亮」了,回頭看或是向後看都是老之將至的一種緬懷和沉浸的享受,雖然那裏面盡是辛酸。
給陽臺上的花草澆澆水,等早報來。看胖敦敦的
姜太太顫巍巍地扔報上二樓,也是一幅好風景。
今天賣青菜的阿巴桑沒來,往常準聽到她微詢的、長輩交代晚輩的半命令式的清越、脆亮的話音:「買菜啊?」
剩菜還有,今天甚麼都不必買。但很思念她的叫賣聲,在清晨聽來尤其讓人心境平和。她的菜式並不多,兩個不大的竹籃子能裝得多少,但菜是本地產的,一棵棵青翠得要從上面流下來。這清晨,給我一堂鮮活生命的教育,而且這是第一堂課。但是她老人家今天沒來。
之後是賣豆腐的,也是一位老嫗,她的聲音蒼老而祥和,前者是希望的平和,後者則是慈祥的撫熨,一早聽到這聲音,腳步就忍不住要向樓下走去,隨便買一把青菜,兩塊豆腐,只為了對這兩種話語的感謝!
七點以後就難得寧靜了,先是摩托車、小汽車發動的轟隆、轟隆,噗噗噗噗引擎的吼聲,你上班上工去就是了,也用著這般敲鑼打鼓的告別。有的人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擁有一輛車,發動時油門踩到底,不但這噪音驚破了這靜謐的社區,陣陣嗆鼻的廢氣更肆無忌憚的穿堂入室。后出居的主要門窗又正對著廣場,這噪音、濃煙、廢氣正承受個正著。教人好生氣惱卻又無可奈何!
最最厭惡的還是賣麵包、賣冷凍水餃的發財車,擴音器聲波把這裏的寧靜砸得稀爛;放錄音帶,音量扭到最高限度,廣告詞就那麼幾句,翻來覆去的嘮叨,連帶的連音樂也是刺耳之極了。他們不是叫賣一陣就走,卻是長久的「駐紮」,一放就是十幾二十分鐘。這個光景我祇能跺著腳,大罵該殺千刀的現代科學文明,大罵發明擴音器的混球!
叫賣聲是芸芸眾生中一種生活的必需和點綴;叫賣、吆喝是必要的,用本來的嗓子叫喊,還保有那一點點親切感。擴音器一來,那便是千軍萬馬的侵略了!沒有人能忍受的侵略,我們的反抗是消極的,任你騷擾下去,就是不賣。孩子們要,吩咐他們走遠點,到路口的店裏去買,或許還會貴個一塊兩塊,但我心甘情願!
以後就一整天不得安寧,巷口是上公墓的唯一通路,出殯的喪家唯恐別人不知他家死了人,鑼鼓鐃鈸、絲竹管弦、電子琴、歌仔戲喧天嘩地的鬧成一片。這個光景,我在家裏待不住,拿起拐杖,出門蹓躂去也。
晚上十一點以後,賣燒肉粽的來,這聲音倒是清新可喜,和晨間賣青菜、賣豆腐的老嫗庶幾相似;這也才教人想起,這:才是人間。
深夜以後我才能讀一點,寫一點;早晨的構思成熟了,這才書之為文字。二十四小時中,這個時段最適宜寫作,我不去思索,把思考的工作交給明天清晨,因為:我的「一日之寧在於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