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過雙十國慶,我想我的感受一定跟別人有所不同,那不僅僅緬懷先烈們為推翻滿清,創建民國的犧牲奉獻的精神而已。這一天,我從日寇蹂躪、踐踏的淪陷區,走到了中央政府所管轄的自由地;這一天,我從一個半亡國奴變成一個挺得起胸,抬得起頭的中華民國國民;這一天,我從一個淪陷區抗日自衛隊的烏合之眾而成為中華民國軍事委員會所屬的陸軍中的一個正式中央軍的二等兵。從這一天起,我才有了歸屬感。我們一道去報名的四五個人,也一下子肯定了自己並且提升了自己,不再窩囊,不再委屈和自卑。你說,這一天,對我有多重大的意義,對我有多重要!
我們那個部隊,多稱很多,有人叫它是自衛隊,有人叫保安隊,也有人叫游擊隊,游擊隊是個通稱,凡是淪陷區的抗日武力,——即使是以抗日為名暗地進行分化破壞抗戰武力的新四軍——也自稱游擊隊。
淪陷區的每個省、縣都有地方抗日武力,他們大多是自行組織的,即沒有獲得軍事委員會,第三戰區司令長官的軍、經費的撥發,甚至也未獲得地方政府首長的名義上的承認,因此番號都是自己取,自己封,有的是自衛隊(或保安隊),有的人稍多些,就叫甚麼團了。在皖南地區,淪陷的約十個縣,也就有十啦個自衛隊或保安隊。譬如宣城縣有宣城縣的,廣德縣有廣德縣的等等。各個游擊隊都沒有嚴格的橫的關係,但還有聯繫,譬如宣城縣的游擊隊得到日軍汪偽部隊有進擊廣德、旌德等地的情報,馬上派人送了消息過去,我們沒有一具電話機,當然更不可能有發報機,傳遞消息、情報全靠傳令兵的口傳及他們的兩條腿。一個命令下達,馬上翻山越嶺,渡河涉水而去。有時能弄到一條小毛驢代步那已是很不得了的了。因此這種傳遞情報的方式對偽軍有用,對日軍則未必,因為日軍要攻擊一個地區,總是先以砲火作威力掃蕩,隨後就是一個連的幾百匹馬隊的騎兵,快速之至。偽軍也是靠兩條腿走路,而偽軍的成員也都是中國人,同胞打同胞,除非是利慾薰心寡廉鮮恥的天生漢奸胚子,大多不忍,所以士氣很低,他們要「清勦」一個地區,很難討得好去,大多是損兵折將,弄個灰頭士臉!後來日軍大約發現了這點,到抗戰末期(我恰巧恭逢其盛),日軍就以偽軍來打頭陣了,反正哪方死的都是中國人,他們日本鬼子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可是「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我們游擊隊要真沒有兩把刷子,一些拿鋤頭的豈能組織一支保鄉衛國的游擊武力來,我們在偽軍中,日軍的諜報隊中都按放了棋子,此所以在日軍的刀鋒砲利的絕對優勢下總是消滅不了我們這些雜牌的烏合之眾的原因所在了。
正規部隊總叫我們是烏合之眾,我們也不以為忤,連大隊長跟我們訓話時都這麼自我調侃。委實也是,我們的成員都是標準的「活老百姓」,平常叫他殺隻雞,「出會」時放個「銃」,手都發抖,幾時能端起槍殺敵人了?我們也沒有受訓練,即來不及訓練更沒人訓練我們,憑的全是一股子愛國保鄉的沸騰的勢血,就憑這一點我們就跟日本鬼子幹上了!而且幹得義無反顧,有聲有色,直叫日本鬼子頭痛!
我們的武器也雜得可以,原先兩百來人祇有五六十支的步槍——平均三個半人扛一支槍。像我,剛參加,個頭小,扛槍的資格還差得遠呢!兩個月以後,大隊長才發給我一把刀面很寬的刀,據說當年殺過「長毛」的,我便天天黃昏在小溪邊的大石上磨,磨得晶光閃閃.鋒利無比,你問我殺過日本鬼子沒有?我真不好意思答復你,那半年多當中,我連田鼠也沒殺過一隻,要是那光景真有個日本鬼子讓我作為一番,我真不知道能否砍得下去,因為那時我才是個十六歲都不到的小鬼頭。
游擊隊沒有薪餉,發谷子,隊員不論大小一律發三斗谷子。江南一斗十五斤,四十來斤的稻谷值不了幾個錢,同時在農村鄉野賣谷子也不容易脫手,都是種田的,你賣給誰去?而且我們居無定所,睡無定地,食無定時,有了情報消息馬上拔腿就走。因為我們是游擊隊,游擊隊的特色是遇大即游,逢小就擊,晝伏夜出,出沒無常。
我們雖沒有日軍的通訊設備,但消息異常靈通,因為我們大部分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又是無條件的為保鄉衛土而奉獻,沒有需求,不要報酬,唯一期望的是,趕緊趕走日本鬼子,盼望淪陷區早日重光,迎國民政府回來。當地的老百姓也異常尊敬我們,經常無條件的幫助我們,居家的婦人,牧牛的小孩,種田的農夫,打柴的樵夫,行走的路人,全是我們游擊隊的耳目,全是不支薪餉,沒有派令的情報員。
大隊長是宣城大王村的首富,擁有好幾千畝良田,他感於日寇的凌虐,國土的沉淪,毅然決然的賣掉一部分田地購買武器彈藥,號召鄉人組織起當時在淪陷區普遍的抗日民間武力。但私人財力如何養得起一支軍隊,沒多久,人員從一百來人發展到七八百,迅速得教人措手不及,一個游擊隊員一頓吃一碗飯,一天就得近三千碗飯,那得要多少米!這還是其次,重要的是槍枝彈藥的消耗,一人一天平均放一槍,就要七八百粒子彈,每一粒子彈是大隊長賣田賣地換來的;而來源難求,武器種類又雜得教人眼花撩亂:有中式、日式、德式、俄式、捷克式,有些老式的槍枝,早已落伍,原產國都不容易找得到了。那樣的一粒子彈幾乎與黃金等價,買來的子彈也鑽石般的包著,藏著,別說讓你放一槍,連看一眼也是難得的很。有次大隊長用手帕包著十幾粒手槍子彈說:「我這幾粒子彈花了十五擔米換來的,所以對付日本鬼子和漢奸,至少要大尉或隊長以上的腦袋才夠資格,小兵小卒的他們配不上!」
以後大隊長賣了多少田我們不清楚,但看得出大隊長已不如半年前那麼開朗,胖敦敦的臉上擠不出一絲笑容來。副大隊長是部隊下來的一個上尉,教我們武器用法諸元和訓練戰法。他的訓練是正統的,基本的,和游擊戰格格不入,大隊長雖是個全然的「活老百姓」,卻因長期與日軍,敵偽,新四軍交戰,獲得了不少賓貴經驗,這些經驗在正統中央軍出身的副大隊長看來簡直荒誕不經,但卻是蠻管用的。
副大隊長是經大隊長重金禮聘來的,他也是安徽人,卻是皖北的,曾當過中央軍某師的機槍連長,因此可稱得上是位兵器專家,不管日軍的,偽軍的或自別的地方買來的長的、短的、大的、小的、他都能看一眼就知道是哪個國產,甚麼式,並且都能運用和拆卸以及故障排除。在我們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土老憨眼中,簡直視為神人;但對於打游擊戰卻是一籌莫展,因為他打正規戰的。我們的游擊戰既沒有成規也沒有先例可循,完全靠對地形地理的熟悉,風俗人情語言的精通,眼線眾多,消息靈通而隨機應變,該吃就吃,該游就游,雖然火力不強,人員不多,卻也教日軍,偽軍頭痛得疲於應付。
那是一次在我們看來最大的戰事,日軍,偽軍,土共新四軍以及中央軍(劉秉哲部)一次混戰中,我們成了夾心蘿蔔,被打得七零八碎,稀裏花落,大隊長中彈陣亡;副大隊長不擅於打這種仗,而且是個外鄉人,又沒有田地可賣,別說每人三斗稻谷的餉發不出,連吃兩頓飯都成了問題,這就不得不宣布解散。
隊員們大都是當地人,寓兵於農,放下刀槍拿起鋤頭,回家種田去了,幾個老兵油子也不知去了何方,我們幾個小鬼就跟定了丁分隊長。宣城離我家只一百多里路,但靠兩條腿也得走上三天,這樣的衣衫襤褸,身無分文的狼狽勁兒,怎有臉回家?丁分隊長說帶我們去投効中央軍,大家都無異議,這就往大後方進發。到了寧國縣的寧國墩,找著了部隊,丁分隊長上前去問訊打聽,人家願意收錄,但卻獨獨把我撇下,那位姓胡名傑的班長輕蔑地瞟我:「他不夠格!」我一聽急得要哭,我知道我既廋又乾且矮,真不起眼,多冒充一歲也不行。丁分隊長急中生智,向胡班長求情:「他讀過幾天私塾,識不少字,在游擊隊裏還當過幫寫師爺呢!」師爺我知道,就是在大隊部寫寫甚麼的人,但幫寫卻沒聽說過,分明是他替我吹牛。管他呢,必要時吹個次把也沒甚麼緊要,這我就勉勉強強的補上了個二等馭手兵。
說我識不少字,卻不料一發下那枚拇指寬的竹片符號,我就傻了眼,因為那個馭字我從來沒見過。馬字旁,這邊一個又字,長字唸半截,扁字認半邊,姑且就叫它又手兵罷,想不到竟也給我混稱過去,不禁大喜望外。
撥就撥在胡班長的第二班,(丁分隊長撥到第二排去了,並且是個下士副班長)他對我原很不欣賞,但連部說要調我去當勤務兵,我堅持要在班裏,棕才對我另眼相看,大大的誇了我幾句:「龜兒子,有種,當兵就要當戰■兵,當雜兵沒出息。」
當天下午連上加了菜,我們還以為是歡迎我們新入伍的,丁分隊長說:「屁呢,我們有多大來頭,告訴你,今天是雙十國慶,你沒見營門口紮的大牌樓嗎?」
原來是欣逢雙十國慶節,我告訴自己,這一天,太有意義了。國家有慶,兆民賴之,我不再是淪陷區裏的小游擊隊員了,我如今是正式中央軍的二等兵了,胸一挺,我一連吃了五竹筒子飯(毛竹根做的碗)七八塊肥豬肉,假如有酒啊,我會喝它一個酩酊大醉的。
國家的大慶,我自己的新生日,豈可不大大慶祝一番,我仰望藍天,巍峨的牌樓,心中充滿了希望,慶幸,驕傲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