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三個人抵達將近中央山脈頂的白洋金礦時,從中午就開始的雨總算完全停了。午後近四點的陽光斜斜地照在營地上,附近猶濕的黑色板岩、山坡上的森氏杜鵑和玉山圓柏,都在閃著柔黃的寒光。我們把一些淋濕的衣物裝備卸下來晾曬。
營地是依著一面堆疊得相當高的駁坎搭建的大遮棚,棚頂舖著板岩和雨布,位置相當能避風,座落在山凹處,只有西面是開闊的。視線可以越過荖濃溪源自此地的一條蜿蜒而去的河谷,直直地看到巍然屏立的玉山山脈的東峯,以及躲在東峯後面的主峯山頭。太陽就在那些浮遊著白雲的山脈上方。而谷地山彎裡,雨後薄薄的霧氣正逐漸往下降,但有時又被陽光催促著蒸騰飄飛了起來,在綠色漸遠漸濃的谷坡山林間舞著夢幻似的輕紗。
我們在遮棚下另外搭起帳蓬,然後檢來一些潮濕的木塊設法生火取暖,並且煮薑湯。我們又冷又疲乏,生怕感冒了。
這一天走的路其實並不長,大約只有十公里。奇妙的是,這段路程的遭遇竟然可以截然劃分為不同的兩半。前半段從八通關東南行至中央金礦,大致是循著等高線在山腰間繞行,路面幾無升降。時遠時近地在右側伴著我們走的,本來是荖濃溪源自玉山山脈的一條東南流的支流上游河谷,後來則換成了來自中央山脈的一條向西流的支流上游溪澗。沿途連續約六公里,都是二葉松的純林;從這個山坡到谷地裡到對岸,都是葱綠起伏——剛開始時是繁密的次生幼齡林,其中雜著少數的鐵杉和華山松,然後二葉松變得高聳壯大了,灰白色的樹皮龜裂得極為勻稱而乾淨。
陽光也一直跟著我們的步伐走,老是在茂盛的枝葉上閃爍晃漾。舖滿了枯黃色松針的小徑,如地氈般鬆軟,也一路動盪著細碎的光和影。小徑靠近河邊時,我們可以聽到水聲喧嘩,但遠離時,卻偶爾只聽見松濤聲自樹梢陣陣吹過。我們走得十分愉快而輕鬆。
但是後半段路,完全兩樣。
我們在中央金礦休息吃乾糧時,已預測到情況不妙。灰黑濃密的雲霧滿佈在東邊的天空上,並且不停地朝著我們推進,向下擴散渲染。
再出發沒多久,雨真的就來臨了。我們冒雨埋頭前進,沿著往往遮掩在箭竹芒草間的石塊小徑辛苦地迂迴爬行。雖然穿著雨衣,身上還是濕了好幾處。
隨著海拔的上升和山徑的轉折,我從雨霧中看到值被林相相繼有了改變。起先仍是高大的二葉松,接著的是一大片長在稜線窪谷間的筆直鐵杉——其樹形和習見的鐵杉很不一樣,主幹挺拔,橫生的支幹並不多,枝葉也不一定平展成傘蓋狀。
過了鐵杉林之後,雨轉小,時下時停。岩壁草坡間稀疏地長著一些幼小的二葉松和冷杉。然後大抵全是杜鵑和刺柏之類的灌叢,陡峭的對岸卻仍是不甚茂密的冷杉林。
穿過滿山遍野的杜鵑叢之後,我們終於找到了這個被過去的淘金者不知已遺棄了多少年的營地。
這裡的標高可能已近三千四百公尺了。我們這一趟主要的目的地秀姑坪,就在營地上方不遠的中央山脈上。但現在,我們並不急於去探視坪頂的那一片死亡的圓柏世界。我們將在這附近逗留三天。
日頭隱去時,灰霧不斷地從營地東側的秀姑坪一帶順著山坡籠罩下來。
2
秀姑坪是一則令人驚心動魄的故事,是一個龐大而成熟的玉山圓柏社會在火神肆虐下集體滅亡的慘烈故事。當我循著白洋金礦營地背後的山坡而上,穿過一段乾涸的谷地和一大片在晨曦下閃閃生輝的黑色板岩碎石坡,終於走到秀姑坪這處位於台灣屋頂上的鞍部草原時,我立即就被那種悲涼中又帶著濃烈的肅殺之氣的景象給驚嚇住了。
草原遼濶,在盛夏的七月裡卻猶泛著枯黃。而就在低矮的箭竹草地裡,在山坡上,許許多多的玉山圓柏枯木,或仆臥橫陳,或殘斷散置,或像戰士般在身首異處後仍硬撐著,遲遲不肯倒下。遍野狼籍。往南的山凹裡更是壯觀,一株珠巨大的圓柏白木,長數十尺,胸徑有的達五、六十公分,大都還保持著相當完整的軀幹,數目眾多,累累倒臥,屍骨雜錯,全部在陽光下閃爍著銀灰色的光,隱約發出一種詭異森寒的氣息。
我在這些零亂的白色遺屍間穿行,有時在一棵直立不屈的大枯幹旁停下腳步,仰望頂端撥裂扭折的殘幹猙獰地映著蒼穹,常覺得似乎走入了一個煙硝瀰漫的戰場,彷彿可以聽到風火飆飆亂竄的聲音,枝葉噼啪燃燒的聲音,一棵棵巨大的圓柏在搏鬥掙扎的嘶喊,以及轟然倒下時的厲吼,黑煙與火花,飛灰與木屑,遮去了半邊天,風雲變色,在這個島嶼的屋脊上,在一個遙遠的年代。
怎麼會這樣子呢?這場大火是怎麼發生的?這是一場怎樣蔓延的大災難啊!甚至接近秀姑巒山頂,竟也躺著一根根圓柏大喬木火焚後筆直的軀體!
專家是這麼估測的:秀姑坪一帶的這些玉山圓柏,大約毀於兩百年前,當時它們的樹齡則約有四千歲了。
然而在這個多風的中央山脈頂的開濶地上,玉山圓柏怎麼可能長得這麼大這麼多呢?是不是在古老的歲月裡,這附近曾長期的存在過一個可讓它們以挺拔的身姿盛大繁衍成長的地理環境,而後來這個環境又大大地改變了呢?
然後,那場大火發生了。
如今,只剩得這個橫屍處處的森林大廢墟。
這個廢墟,由於山高天寒,加上一般人鮮少登臨,劫後的現場至今仍還保持得相當完整。所有的那些殞棄了生命之後的圓柏白木,在大自然長年漫漫的酷煉力量之下,其生命中所曾有過的堅韌歷程,也反而越發明顯了。在經久的日曬風霜雨雪之後,圓柏的肌理盡露。我看到那旋轉著成長的脈絡紋路和凹凸嶙峋的筋骨。歲月的雕鏤和蝕刻。
而當我用小刀削著隨便撿起的一片圓柏枯柴時,竟然還發現,那槁白的外表其實只是薄薄的一層而已,裡面的材色仍是生鮮泛紅的,質地精實,香氣濃郁。而那年輪,則像人的指紋般細細密密。
三百年了,這個偉大的圓柏族群,卻仍然不肯崩解,化為塵土,彷彿仍在透露著強悍的生命力。
彷彿,這些圓柏白木仍在呼吸,甚至於充滿了神靈。
3
經過那場無情大火的摧毀之後,玉山圓柏並沒有就此在秀姑坪一帶滅絕消失。幾天在秀姑坪附近一帶漫遊,發現周圍的植物社會裡,大抵仍以玉山圓柏最為突出。
在秀姑巒山南側的谷坡裡,也即是秀姑巒溪上游的米亞桑溪源頭上,甚至還殘存著劫餘的圓柏大喬木純林,每一棵幾乎都十餘公尺高,胸徑有的達六、七十公分以上。長在外緣的圓柏則因長年飽受強風的吹襲修剪,樹幹千旋百轉,外表如螺紋,如股股分明的大鐵索,既密且短的枝葉全部往一個方向成長。林下苔蘚叢生,間或出現幾叢玉山杜鵑。
在白洋金礦的上方,在避風且陰濕的崖壁下,也密生著一片中喬木狀的純林,各執珠的高度和樹圍且都相當整齊。假以時日,這片圓柏林必也會頗為壯觀的吧。
而在火劫的現場,在那些滿目瘡痍的白木屍骨旁,圓柏的後代也大量從浴火中再生了。
它們大都單珠或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在地面上匍匐著擴展,外觀呈團狀或塊狀。在多風的山坡,有的則像躲在大石頭後避風的綠色綿羊。
從秀姑坪往秀姑巒山途中,在一些破碎的陡崖凹溝上,圓柏則曲縮著枝條,貼壁成長。
海拔三八六〇公尺的秀姑巒山頂上,四無遮檔,但竟然也綠意盎然,密密的都是低矮的圓柏灌叢。這也是令我覺得訝異的。
但最為動人的,則是某些叢生的圓柏所採取的生長策略。
它們七、八株或十幾二十株圍在一起,形成一個小族群。外援的圓柏因需以枝葉抵禦風寒雨雪之類的外力侵擾,枝幹都相當扭曲糾結,樹型矮小。但是長在內側,尤其是長在中央位置的玉山圓柏,卻在重重的保衛下,而有相當正直且高大粗壯的身材。這些已具喬木狀的圓柏,將來是很可能成為大喬木的。
這種以犧牲小我來保證種族的壯大和繁衍的生長現象,在秀姑巒的南波以及由秀姑坪往大水窟山途中的一些平坦嶺頂上最為常見。秀姑坪附近的箭竹草坡上也有,但組成的規模較小。
看到玉山圓柏如此群策群力的生長策略,看到那些備受呵護的圓柏植珠也的確很長進地顯出「一表樹材」時,我才逐漸想到,秀姑坪上的確可以長出鬱鬱茂盛的玉山圓柏大喬木材。兩百年前,那些巨樹全葬送在一場狂暴的大火中,但千百年後,這個坦蕩的高山草原上,難道就不會再演替出一大片更為壯觀的玉山圓柏純林嗎?
只不過,這將是一段漫長而艱辛的成長過程罷了。
4
秀姑坪是中央山脈最高峯秀姑巒山西南側的小鞍部。由此登頂,先得走過一段節理發達的峭壁,斷裂的變質岩塊壘壘相連;之後則須沿著碎石處處的坡面,在冷杉與更往上的圓柏之間迂迴爬升。秀姑巒山本身崔巍獨立,視野必然極佳才是。只可惜,我們攀登時,半途就已開始濃霧瀰漫。在長滿了玉山圓柏矮灌叢的峰頂上,視線不及十尺。
不過,即使只是在秀姑坪上,站在附近的小山頭放眼四顧,我已十足感受到千峯萬巒層層包繞在我四周時的感動了。我彷彿進入一個宏偉瑰麗的夢境。中央山脈主稜往南曲折而去,先是一大段大抵和緩起伏連綿的山坡,一直到橫亙於天際一帶的三叉山、向陽山,以及最為惹眼的,聳矗如冠蓋的東台首嶽新康山。
這條主稜正是台灣屋脊中的一段,也即是登山界所謂的南二段的大部分。許多溪流從它的兩側分水而去,並因此造成大大小小的陡溝深谷和崩塌地。秀姑坪和大水窟山附近,就有幾處十分可觀大崩崖直瀉谷底,摧毀掩埋了一些冷杉。
這是源自秀姑巒山南側一帶的米亞桑溪流經此地的東側造成的。米亞桑溪彎曲有致地南流入拉庫拉庫溪,然後轉折向東,一起成為秀姑巒溪的上游。從望遠鏡裡看去,峽谷兩岸龐大的稜脈層層疊疊,峯巒起落競秀爭雄,而峽谷的出口處,赫然就是花東縱谷的一角平野和田舍以及海岸山脈。
數度在秀姑坪徘徊,隨時舉頭張望,盡是這些豪壯的山河。山巒稜脈或褶皺或伸展,連結迆邐,此起彼落到天邊,在蒼穹默默的覆蓋下,莊嚴中似乎又含著微笑。容顏由近處的蒼綠逐漸過渡為遠處的藍色調,越遠越濃,向著四周平勻地擴散,終而成為粉粉的暗藍,與庇護著的天空同一色系。而我,就在這四合的宇宙中,在崇山峻嶺環繞的悠悠天地中間,在一種綿綿不絕的渾渾氣勢的包圍裡。
而雲,則在遠遠近近的山谷間不時變幻生滅。
有時,我看到某些巒脈下,雲霧飄浮連延無限,其間卻有一些峯頭和嶺脊衝出這雲層,好像一片白色海洋的黑色島嶼。但是這時在我頭上,則可能只有幾抹薄紗般的白雲飄過,淡淡的雲影從草原上緩慢移過。
這時候,我最喜歡躺下來,背脊接受箭竹微刺的觸撫,靜靜聽雲影的跫音,聽所有的山巒谷壑在我四周澎湃著一種原始的寂靜之聲。我感覺到那聲音中有如如不動的永恆的東西,彷彿是創世以來就是那樣子的,而且也將繼續保持數百萬個世紀,永不改變。那也許是時間的綿延或山水的呼吸,也許是一種美的感動,人與山河大地的契合,但也可能僅只是什麼絕對而單純的東西而已。
然後,我或者會聽到幾隻鷦鷚啁吱週吱的鳴叫聲,從不遠處的圓柏叢間不斷傳來。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山豬留下的許多稜亂的拱痕,從我身邊一直連接到遠遠的小丘下。小丘映著更遠的藍色山巒,而山巒,映著天空。
我又翻了一個身,看到一大叢長得極為鮮綠的杜鵑,團團圍繞在一棵筆直的圓柏枯木腳下,向是大自然為一柱白色的英靈紀念碑永遠擺置獻祭的按時開花的大花環。這叢綠,以及其它的更多點綴在微黃草坡間的綠意,和那些蒼然獨立的圓柏白木,也一起映著更遠的山巒,而那裡的山巒,也靜靜地映在天際。
5
我們總共在秀姑坪附近的中央山脈一帶漫遊了三天。那三天裡,上午的天氣都極好,但一到下午就開始起霧,而且一日比一日提早。
最後一天,我們去大水窟山的途中,爬過一段陡坡後,在一處相當平坦的山頂上休息。殘斷的玉山圓柏枯木零亂躺了一地。近午的陽光極為炙熱。一處版岩碎石坡在艶日下亮著黑色的光。我躲入一群叢生在陡崖邊的圓柏樹下避暑,時而從枝葉後眺望遠山,時而閉目斜躺著養神。但是不到十分鐘,我們發現太陽竟然不見了,雲霧分別從中央山脈兩邊的谷地迅速湧到山頂來。四周的山也消失了。冷風陣陣吹襲。我們決定折回營地。
早晨路過秀姑坪時,我們只看到輕煙在陽光的照耀下一直從東邊的米亞桑溪谷升騰飄浮到草原上,然後淡入湛藍的天空裡。但這時回頭再經過時,卻只見濕霧淒迷,從身邊飛馳而過,夾著冷冽的寒氣。而那些或躺或站的圓柏白木,此時在濃霧裡,都變得相當奇幻詭譎、飄忽渺茫。四野岑寂,忽然從霧裡響起的鷦鷯和金翼白眉的叫聲,更烘托出秀姑坪草原的幽秘。我覺得我們似乎正走在荒野的中心。我們回到白洋金礦的營地不久,雨就細細地開始落下了。
其實,住在白洋金礦三晚,夜裡躺在漲蓬內,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風穿過森林或杜鵑的聲音以及附近的小水瀑的聲音,我就常有這種身處荒野中心的感覺。
三天裡,我們都沒碰到其他的人。每天,我們都看著山林如何地沈浸入漸濃的暮色裡。西邊遠處,玉山山脈龐大起伏的剪影映著灰灰的天。有時重疊著的玉山主峯和東峯因有霧氣而顯出色度稍微有異的輪廓來,有時則又一色地難以辨別。有時整個西天紅霞遍佈,有時卻又倏忽劃過沈默的閃電。
每天,我們也看著彎月從營地旁邊陡崖上方森林暗鬱的樹梢出現。等到它逐漸西斜時,有時雨卻從我們的上空密密地降下。雨和月亮一起出現在我們愉快的視線裡。
晚上,我們就這樣睡在雨中或霧中。聽收音機報告氣象說今明兩天全省都是晴天時,常有恍如隔世或今夕是何夕之感。
我們離文明已經很遠。每天,我們的工作就只有作飯吃飯,去溪谷的小水潭邊洗碗提水,以及爬一段短距離的斜坡去秀姑坪草原附近看遼濶的高山。四周無人,無社會的規範,我們把自己交給一些很單純的東西,交給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