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記得清一生中空破過多少雙鞋,鞋在心目中的地位太卑微了;反正穿破了就扔,換雙新的。「棄如敝屐」這句成語,倒真是寫實而又浪漫得瀟灑……
從前農業社會的人很少穿鞋,一生下地便學習如何打赤腳,在泥地上爬行踩壓、奔走、馳騁和跳躍,從生到老、到死,總是一雙泥足。並非全然為了貧窮,而是農村中人特別惜物,能省也就省了。「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難」,因而鞋只是洗完澡上床前趿一趿而已。
早年當了兵,就與草鞋結了緣,官和兵得自己製造,下雨天不能出操打野外,每人坐在地鋪前,草一束,繩一根,雙腿一伸,腰上一纏,製鞋工作已焉開動。再笨的人,從上午到黃昏,一雙總能完成,老兵熟手,一個多小時就可打成一雙。
農村中稻草到處都是,材料不虞匱乏,講究一點的,把家鄉帶出來的便衣撕成條,布草混紡;再講究一點,用苧麻、布條、稻草三種材料混紡,這種鞋,平常捨不得空,穿一次洗一次,乾乾淨淨的掛在背包後面,心甘情願的主動列為一種團體裝備。
抗戰勝利後,發了膠鞋,表面上好看,骨子裏卻不怎麼的,因為它燒腳,腳臭得死人。後來部隊進駐京滬線,接收了日軍被服庫,發了豬皮皮鞋,下土以上加配一雙長統皮靴,著馬褲(馬褲是大腿外側長兩隻大耳朵),腰上拴根寬皮帶(要是再斜背根窄皮帶,那就更拉風了。不過那要當上軍官才夠格。)手裏再拿根小馬鞭兒,你瞧有多神氣,就有多神氣!
不過皮靴中看不中用,校閱、站隊很好看,要是穿著它作長途行軍,包準走不了十里路,你就會大叫:行不得也哥哥!如果是急行軍、強行軍,一兩公里就會被「打」得皮破血流,寸步難行。
我素所尊崇的前輩詩人鐘雷先生,數年前曾有「足下」一文發表,說他青年時代穿著嶄新的皮靴去從軍的往事。不知別人讀了後有何種感想,我個人讀了不但倍感親切,卻更有一番切膚之痛。
民國三十五年的冬天,部隊駐紮蘇州,奉命接受國防部長白崇禧將軍的校閱,為了軍容整齊、劃一、好看,列兵一律穿皮鞋,砲兵部隊的下士以上則著長統皮靴,但聞一片克克橐橐之聲,精神便抖擻起來。在蘇州特有的青石板古道行走,清越脆響,引得路人圍觀指點,我們的那分得意毫無保留地全掛在臉上,一個個恨不得把胸脯挺到五尺以外去。但是,好景太短,山塘街還沒走到一半,就有人喊腳痛了(山塘街長約七華里,蘇州人叫做七里山塘)。虎丘再過去是有名的留園,留園前面有個大廣場,可容納二十萬人校閱,淪陷時期,日人曾改作軍用機場。
下午回城,有人把鞋脫了光著腳丫走,營長發現了問是怎麼一回事,那個兵不說話,把一雙被磨打得鮮血淋漓的腳伸給營長看,營長搖搖頭,嘟嚨一聲,扭頭就走。
叫他說甚麼好呢?
到臺灣後,我們穿了好幾年的膠鞋,膠鞋比皮鞋更不好,它四面不通風、燒腳,上床前一脫鞋,沒人不罵,臭得教人受不了!但是誰能罵誰呢?誰敢說他穿膠鞋的腳不臭呢?
膠鞋底薄,又沒有海棉底襯底,操場上、柏油路上有多燙,我們的腳底板就有多燙;熱氣在裏面蹩住不能揮散,我們的一雙腳便在裏面又「蒸」又泡,脫鞋後竟成了白的。
我們想,腳不透氣不行,將來準會爛光!還是恢復老辦法吧,打草鞋。但上級不准,說這已過了時。我們再想辦法,自己做布鞋,小時候看母親們做鞋的步驟,當時甚麼也沒記清,但印象總有些,大家分工合作,有的做鞋幫,有的專做鞋底。當時正推行克難運動,我們是名副其實地力行這個運動。
那個光景,最時髦的裝備是輪胎底的黃皮鞋,買一雙大概五十塊左右,是球鞋的一倍,我們夢都不敢做,此生能穿到雙球鞋便是於願已足。
愛國獎券一發行,就全班聚資買,每人一個月出一塊,班長出兩塊,我們的願望不大,中個幾百塊就夠了,每人買雙球鞋穿。但是財神爺從來不踏進我們魚鱗板的營房一步。
到了今天,我一個人就擁有六雙鞋:外出應酬充場面的一雙,買菜、散步的兩雙;室內便鞋三雙(因為左足殘廢,不能穿地板拖,必須穿有後額的布便鞋),比起當年的早晚、晴雨、公私就那麼個獨一雙臭膠鞋,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但比起我老同事的太太的足下財產,卻又小巫見大巫了。
她擁有十好幾雙,顏色分金、銀、灰、白。黑、藍、紅、綠;形式有高跟、半高跟、騅花、鏤空、纏帶、尖頭、方頭、空頭;真箇是七顏六色,五花八門,鞋櫃裏裝不下,侵略到玄關。可是她每次出門,都嫌少了一雙出門鞋,因為既要配衣服的色彩和式樣,更要配合提包的色彩和式樣,要那麼配樣整齊了,這才高高興興地出門,不然她先生有得受的。有次她先生當著我們一群老夥伴的面揶揄她:「十幾雙鞋竟然沒有鞋穿,想當年妳嫁過來的時候,鞋拎在手裏不穿,光著腳丫子進門的。當時我在高興!這個太太很懂節儉,沒娶錯。原來卻是——」
「卻是甚麼啊,新鞋子磨破了皮,只好提在手裏。你也不必笑我,你第一次穿西裝,領帶還不是別人替你打的。」
三十年來,國家社會的進步真是一日千里,而鞋的進化是較緩慢的。不管尊足如何尊貴,即使你的鞋幫子上鑲了鑽石,它還是踩在地上的。
我的孩子從學校撥電話回家,說他的鞋有些破了,要我下次去看他時買雙新鞋,並且指定了某種名牌,某種顏色。生長在這一代的孩子們真太幸福,他們連打赤腳的機會都沒有,要他們赤腳在操場上走一圈,恐怕走上三五步便齜牙裂嘴了。
我跟他說我們那個時代的人,打赤腳、穿草鞋才是理所當然的。誰要是衣帽鞋襪穿的整整齊齊,除了過年過節或走訪親戚,就會被人視為怪怪的。孩子懷疑地問一句:「真的呀!好奇怪哦!」
鞋的進化比不上其他的建設,但,三十年來它還是進化了不少,而我們的腳,在豬皮、牛皮、麂皮、鱷魚皮層層包裹之中,卻越來越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