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次上山,作數日甚或經月的離群索居,生活的情懷,一如山間的煙嵐,或像僧人的梵唱,單純而悠遠。
早上,我常是因猴子的關係醒來的。牠們大清晨就來到我的窗外,在陡坡的雜樹林裡嬉戲和採食。睡夢中,只聽見枝柯偶然的脆裂聲和樹葉的唏嗦,間或夾著牠們玩鬧的驚啼。空氣寧謐,這些輕響似近又遠,好似山中萬物正和我一起從沈睡中愉悅地甦醒過來。我把窗子全面推開,草木的味道幽淡地流入。將亮未亮的淺藍天色裡,層巒隱約,如果有霧也總是薄薄的,在林間靜凝。猴子約在二十隻左右,有幾次更且瞥見兩隻珍異的小白猴。我有時一邊漱洗,一邊和牠們相望,互扮鬼臉。等牠們走了,柔黃的晨光大抵也已出現在遠山高處的某些脊稜上,我也許就坐下來寫字或看書,帶著安貼的心情。
雖說看書寫字,其實,這種時候也並不多。人文的東西因人際遭遇的減少而淡薄了,文字中的義理似乎也顯得不再那麼當然,甚至於透露出和以往的認定大為相被的意思。因此,我更常只是安靜地坐著,什麼也不想,讓天地間那股龐大細緻的安靜沁入我的體內心裡,或是無關經濟效用地在室外閒蕩,觀看風景,時而沒有主題地隨意思索,體察一些短暫的感覺和意念。令我深為感動和覺得親切的,大多是些自然的事物。
山中最可觀的,當然就是山了。住處的前面和側方,百餘公尺處,隔著兩道交匯的澗水,就各有一面絕壁從溪底直立而起,岩質的崖面高大壯闊,附生著疏落的荒蓁矮樹,禿顯的部分則紋路糾扭,但又好像自有規則,代表了不同岩層的年代,訴說著我不了解的千萬年前大地變動和生物存歿的往事。更多的大山盤勾交錯於溪谷的來向和去處,愈遠愈高,風貌神色互不相同,但大致都是一些其峭剛毅的花崗石或大理石山嶺,整個的在我四周形成撼人的磅礡氣勢。
雲霧常在山間聚散變幻。晴天的時候,太陽照射,雲朵悠然舒卷,光線以及山和雲的投影就會在一些山坡和坑谷上移動,走過高山深壑和曲突皺褶的稜脈巉岩。光影相間,自由適意地消長。於是,也許剛才覆蔭成一片暗紫色的山林可能又展現出盎然的綠意;於是下個片刻裡,陽光也許就會穿過雲隙成條成縷地篩灑下來,風情萬種中蘊含著不可思議的神奇。天候變換或是一般日子的向晚時分,煙氣蒸騰,從谷底從林中靜靜上升,化入空中原有的雲層,一起醞釀渲染和堆積。山間一片肅穆,萬物好像都在屏息。許多山頭消失了,隱在迷濛裡,也分不清那是雲是霧,黛藍的顯得凝重,粉灰的縹緲,而大山的那種雄渾幽深的氣質也就更加顯著了。
我很喜歡坐在屋頂陽台上看這些山,看天光雲影在山間的映照徘徊。每一次,起初覺得眼前的危崖峻嶺一直在對我俯瞰逼來,帶著十足威嚇的意思,強大而沒有聲息,令人驚愕。坐久了趨於靜定,我於是就會感到它的神氣靈氣:堅實的風骨幽微露現,其中有它極為深醇的情趣和愛意。我終於認為這些山是有生命的,相貌精神都類似傳說中的達摩。我專心注視著它那種奇特的不言不語,看光影在它身上散步依停的樣子,胸中好像也在逐漸升起一座座靜默的山來,心裡陣陣神秘的狂喜。
夏天的午後,我也常去附近的一條溪谷。谷中亂石嶙峋,澗水跌撞而過,在石頭間四下奔流,並且造就了好幾處幽潭瀑布。潭水澄澈,可以看到大蝦河蟹在水底爬行,而機警地貼著石壁的是鰕虎魚。我從沒見過那麼清明淨美的水,每次入谷幾乎都會禁不住誘惑,脫光衣服下去游幾回,累了就躺在巨石上休息。若是下午兩三點的時候,太陽已差不多移到西側高山的脊背外,谷裡曬熱的石頭正在轉涼,仰臥其上,暖意從背部絲絲透入,慢慢在體內擴散。水聲和著蟬聲在谷內渾然激盪,偶爾掠過的幾聲鳥叫聽來更為嘹亮。然後,經常會有一些葉子無端飄落,有的掉進水裡,有的在我身邊躺了下來,安靜地伴我看天看山,欣賞山崖的走勢以及從中斜斜地逬生出來的樹的樣子。時間緩緩流過。
日子就這樣過去,消磨在管山管水裡。並不固執要去做什麼事,然而想來也沒什麼大後悔。晚上入睡前,閉目感受周遭的寧靜,我總是心懷感激。大自然如此渺漠,卻又如此可親,和我息息相關;我無法也不願割離。在黑暗中,我彷彿聽到了宇宙生命的呼吸和訓諭。我凝神諦聽。時間緩緩流過。
2
在山上,我住的是一座佛寺。寺裡的僧人有三、四位,他們經常房門緊閉,大概在深究了脫生死的問題;偶爾會在庭院的花樹間走動,手裡數著念珠,閒閒地觀天。冬來時,庭中的桂花香氣馥郁;夏季裡,院子外圍的蓮霧樹果實纍纍,大殿的佛像則一成不變地俯視著冷硬的大理石地板和殿外不時生滅的遊雲。
幾次夜深時,我獨自坐在大殿的蒲團上,仰望佛陀那個安詳、自信卻又帶著幾分木然的臉孔。高闊的殿內顯得虛寂。我想著他在雪山苦修冥思六年的孤獨和堅忍,以及他說法四十九年,對人間愛欲悲歡的洞察和所示現的偉大平等的同情。當我走出殿外,有時會有眾多晶亮的星子在黑色群山環護的墨藍天空裡閃爍,有時則一片漆暗,只有甜甜的空氣,以及遙遠而不知來處的風吹山河大地的聲音。我是不很相信宗教的,但在這些和佛和孑然獨處的自我面對的時候,我真切地感到和神靈的接近,彷彿生命外層的種種虛飾和自衛正在片片地悄然剝落,使人不得不認真去注視它的美醜,並因而感到幾欲掉淚。
所謂佛,或是神,或許就是那種對生命的虔敬態度,那隨著個體心靈的淨化而來的一種近乎神聖的真摯心境了嗎?
有一次,在溪澗裡遇見一位行腳的僧人。引起我興趣的是他沒有一般出家眾的釘板嚴謹,竟然光著上身在游泳,寬鬆的僧褲撩結到大腿上。我們坐在潭邊的淺水處交談。若有似無的風來自茄苳樹下的蔭影間,飄過水面,輕拂著我們裸露的肌膚。他以捧起的清水和沙石作比喻,為我解釋什麼叫無明——因生存欲望而起的盲目意志,述說有情眾生之所以迷亂顛倒的貪著和偏思,以及如何重新找回清淨。
他對心性的解說,源自於一套精微的心識體系,我雖以完全領會與接受 ,所以後來,我幾乎只是靜靜地聽著看著。他的聲音語言和善中略帶調皮,笑容輕淺。水和沙從他的指縫間慢慢滴落,他那顆年輕光亮的頭顱映著身後灰岩綠樹。他的人和四周景物二者呈現出極為和諧恬適的交融。佛事這麼說的,宇宙間的一切存在現象都變動不居,沒有可以捕捉的實體,因此心不應由外境六塵所感所染,但奇妙的是,正式經由面前的這些有聲有色的具體意象,我才得稍微觸到了年輕和尚言行中的一些微妙處,並且相信我們之間,甚至於我們和山岩流水之間,有著可以相通的東西。那個下午,陽光和樹葉水波一起嬉耍的那個下午,我似乎見到了一棵精進地想要從貪瞋痴所織造的世俗價值以及隨之而來的煩惱中解放而來的誠懇心靈,那裡面沒有污濁的思慮和騷動的念頭。那是聖潔。我依稀知道了他所企望的佛是個什麼模樣。
然而這位僧人給人的那種聖潔感,會不會只是由於他棄離世間,躭溺於形上思惟所致的呢?我終究是個有著許多習染妄執的俗子,起心動念時不免懷疑。如果是,那就成了一種虛矯的高貴,而且是佛再三開市須將之滅除的另一形式的痴障罷了。所以我寧願認為,對於一個掙脫出個人利害的人而言,他的心是空明的,無所迷戀和束縛,並因而對人間世相會有熱切的願行。所謂無我生大悲心,他所圖的當不會只是六根清淨或另個世界的生活,而是一個更高更大的生命。佛說苦和慈悲,基督說罪與博愛,地藏菩薩立下「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願,當今的天主教宗在一篇祈禱詞裡也說過,自由是扛負他人重擔的感覺。他們都認為沒有個人的救贖或幸福。
如此想來,寺院這種作為心志磨練的場所也是可能被用來當作逃避人世憂慮的地方的,佛法則變得高寒僵澀。我確曾見過一些僧人只是一心往生西方,因虛無恐懼和依賴之類的心理而強力苦守著戒律,甚或採取和世界對立的態度,認為凡夫俗子整天的所想所為都是邪惡的事,世俗的讀物知識全是胡說八道,徒然擾人心神。在他們身上,我看到的不是肉身的自由和精神的淨化,而只有型式的桎梏和生機的枯槁。他們喜談地獄,卻忘了地獄就像淨土天堂一樣都不是某個很遠的地方,而是一種狀態。他就在那個狹隘且不再有愛的心底裡。那是怎麼樣也無法與慈悲喜捨的佛心神性相契會的。那不是出家人所能讓人接受的意義。
因為,畢竟,我們活在人間。這個人間最需要的是清涼以及熱力——使自己清涼,給別人熱力。
3
山中人跡罕至,假日時候才有較多的遊客。他們坐車從山間的公路來,在寺院下面的一處觀光據點賞景色,印證地名,拍照留戀,交換相似的驚嘆讚語,然後又上車繼續剩餘的行程,不然就是到河谷中找個地方烤肉野餐唱歌說笑話,最後圓滿而疲累地回家,留下些許髒亂。這些遊客匆匆來去,不知道他們方才行經的好幾公里路每天早上六點鐘都有一位年老的榮民來清掃,不知道他們買食物紀念品的那家小店裡有個小姐就在那面櫥櫃後的小空間度過了十八歲到三十歲的青春歲月。對於這些,他們不知道,因為他們不必知道。他們是山中的過客;他們暫時放下了山外世界裡的日常工作,為的是來忘記自己的一份煩悶憂愁的,淺嚐已足。
但是我知道,因為我待得比他們久,雖然我也只是個過客。在大自然的山中,在言空說無的佛門外,我有幸曉得了某些人真實的人間生活。
他們是所謂的山胞。我時常看到他們單獨獲兩人結伴地上山來,如果騎車就把車子鎖在佛寺前院的樹下,然後背起袋子或竹筐,深入那形勢險奇的高山去。夜半時,往往看到車子還在,隔早起來才不見了,有時則要經過兩三天。他們是去設陷阱捕鳥獸或者採蘭花的。晚上看著摩托車的暗影,多少總要擔心起他們在那麼黑冷的深山裡正做些什麼事,如何過夜。
我在溪谷中有時會碰見他們在生火烤煮獵獲物。菓子狸飛鼠之類的小動物在彎刀起落間血肉模糊,一塊塊丟進沸滾的加入米酒的鍋裡。有一次並且看到一隻烤過的大猴靠在石頭邊,毛燒光了,皮色灰紅透青,腳斷了一截,剩下三肢的指爪曲張著,兩眼圓瞪,嘴巴緊閉咬牙切齒的樣子,看了使人心驚,不知到該如何去面對眼前的這些人和獸。這些和其他更多的動物何辜,要遭遇這樣的死亡?經濟這麼發達了,這些人真的一定要靠這樣的方式來謀生嗎?他們別種的討賺的機會呢?他們艱辛地翻山越嶺,露宿受凍,收穫又能有幾許?據說,一隻飛鼠頂多也僅能賣到兩百元,如此對待野生動物,我寧可希望不是由於什麼無稽的所謂殘忍的天性,而確屬不得已,是為了生計。
寺院周圍的一些山頭上,在一些高約四五百公尺的斷崖上方,有幾處墾殖地,有的種竹子,有的因距離高遠而看不出是哪些作物,但每隔幾個月就會望見翻新裸露的土肉的色澤。我一直不清楚種這些地的人是怎麼上去的,收成的東西又將如何送下。
事實上,早已有人學會安全而容易的謀生方式了,山腰風景區的那些陪照的姑娘就是。她們盛裝艶抹,對觀光客緊纏拉扯。生意清淡的空檔,有的就去小店買雞爪翅膀,邊吃邊嘻笑追逐,或是坐在石桌邊無語茫然看著桌面,時而抬眼盼候下一輛車的來客。我在旁觀看,心中生起一些難過,對她們,也莫名其妙地對自己。更難過的是,她們的陣容裡最近竟然加入了兩名老婦人。兩人的臉上有刺青,確具異樣的特色,但所穿的那一身新裁的鮮亮衣服應該只適合少女的,她們爭取客人時也總顯出羞怯的表情,好像還在掙扎著要保護某些東西。幾個寒冬的黃昏,我看到她們蹲在風景指示圖的牌板下烤火取暖,用從垃圾箱翻撿來的廢紙烤火,等待載她們回家的最後一班車。
不過,在原住民的某些真實生活中,也並不全是殘忍和無奈的事。我還看到自信和希望,那是兩位泰雅青年以行為詮釋出來的。
他們來到佛寺旁邊架設吊橋。他們爬峭壁,安放主索和基座,坐在橫跨於兩條纜索間的木板上綁鋼絲,底下是三四十公尺的深谷。他們工作時賣力而用心,謹慎卻不畏懼,身手俐落,經常還一邊大聲唱歌。幾個落雨的下午,我和他們在堆放著材料工具的工寮內喝酒說話。他們擬聲擬態地向我説明食蟻獸和飛鼠的習性脾氣,一起笑著爭論雨天最適宜做什麼。他們都在遠洋漁船待過,去過開普敦,也曾受雇上山伐林。一個已經娶妻,而且當了爸爸,一個還沒,兩人的家裡都有幾塊地。不久前,他們合夥在一處臨海的山上種下了若干瓶的菇菌。他們約定,假使隔天仍然下雨,就騎車再去巡視香菇已長得如何。
雨落在工寮的防雨布上面,淅淅涮涮,笑聲則充溢著寮內。不遠處,佛寺朱紅的飛簷映著青山,在斜飄的雨絲裡。快樂充實的日子,快樂而認真過日的山地青年。他們的臉孔是生活過的、令人感動的臉孔。從他們身上,我彷彿看到一種可欲的山中人的生命情調,一種如實地接納自然、親近自然,並且不亢不卑地出入自然求生的生活方式。
4
山居中的恬靜最使人心生歡喜,覺得充滿了幸福。但這種感覺完全是屬於我個人私己的,難以和他人分享。當深夜沈寂,偶爾會有一部卡車從山腰轟隆急馳而過,聲音在峽谷間響應激盪,久久停留,我往往就會從安寧的心緒中驚覺過來。車上至少有一個聚精會神在奔波的人,重山區流外就是苦樂混合著沸騰的紅塵,那裡面也有著我的妻女和親友,而我卻一個人上山來獨自享受清靜。那麼,我的幸福是不是純由逃避式的懶散得來的呢?山居只是自己刻意經營的一種看似空靈其實奢侈的生活?心安理得會不會是虛幻而脆弱的?
至少,我不希望如此,因為人間是我的根本用情處。
即使在僻遠安靜的山上,我仍然可以從報紙上讀到世上的諸多需索與沈淪、貪婪與欺壓、仇隙與爭伐。天天談流行和美儀,很可能依舊是一顆顆庸俗荒蕪的心;追求發展消費的後面有著不少燥熱惶惑和痛苦的人;歷史的嘲弄何其久長,令堂皇的言辭和卑鄙的居心不好辨分。但我也曉得,另一方面,許多人在不為人所知的地方揮汗工作,一些人在努力探索使我們的時代得以讓後世緬懷的理想和成就。一個讓人氣餒卻又時而滿懷希望的世界,但總是我們存活的世界——不可能割捨,而且終將回去。
那麼,我的上山就算是一種休息吧。我在休息中平靜翻看自己有多少明晰和晦暗的地方,從個人的我去品評過去和未來的社會的我。當我從報紙上某些令人沮喪遲疑的記述中抬起頭來,看到陽光曬在遠遠的山坡上時,我知道,山中天地正在呈示的,就是所謂美的、深刻的,以及不可移易的事物的道理。這些事物,我想,在我下山時,應能幫助我克服徬徨憂傷,能使我在漫天火光中懷著一塊清涼的乾淨地的吧。
原載一九八四年二月卄九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