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看到他們是在我讀初三的一個早晨。他們安靜地坐在市場入口的旁邊,坐在吆喝嘈雜的聲音裡,背後是騎樓下同樣安靜的牆壁和一堆空菜筐。在喧鬧的市集中,他們的膚色和服飾顯得突出而孤獨。中間的那個孩童伏在女人的膝蓋上,睡著了,兩張大人的臉則斜仰著,其中的某些難以說清的神情,令人不忍終看。人們在他們眼前匆匆走過,只偶爾有些眼光游移到他們身上,以及他們面前擺放的一些獸角、獸器官和沒開花的蘭花上。
那是我第一次曉得教科書上所說的「山胞」的模樣,而且很可能就是傳說中殺害吳鳳的曹族後裔的模樣。讓人掛念的卑微和渴盼。過去概念中的那些或兇殘或愚昧的形象,似乎一下子變得無聊起來。我背著書包,穿過市場,繼續走向學校,心裡已沒有了先前的好奇,卻一路揣測著他們如何在凌晨離開他們位於某個山上的部落,背後孩子和準備售賣的希望,在黑暗的山間趕路。那時,我並不怎麼清楚繁華裡的寂寞,不知到歷史之流挾泥沙以俱下時曾留下怎樣需要填補的創痕。
好多年後,我有了一位來自花蓮泰雅族的朋友。我們在澎湖的軍中同睡一間寢室,有時並且因深夜溜至營外的海邊喝酒而一起挨刮。在那種年紀,一起離經叛道、受責吃苦所建立起來的男人友誼,往往含有一種臭氣相投的忠誠聯繫。加深這種聯繫的,還包括了我心中的某些模糊的虧欠感覺。當我看著他在烈日的操場示範基本教練和劈刺的動作,當我們裸著身子在冬夜的井邊洗澡,他卻絲毫不冷地憨笑,或者當他總是在關餉的隔日把半數的錢寄回家時,我的虧欠感就莫名其妙的來了。這種感覺後來才逐漸淡去,轉變成相互的默契與信任。他退伍的時候,握著我的手說,將來我們一起去打獵,最好是扛一條山豬回來。約定有很多種,我當時體會到的是那種被盼望分享的歡喜。
但是,他一直沒帶我去打獵。再見到他是在他家鄉的一處山腳;他和幾個人正受雇在把一綑綑的竹子扛到卡車上。砍起的竹子從陡急的山坡急溜而下,滑行和落地的轟然聲響驚心動魄,使工作中的他們顯得極為弱小。我坐在不遠的石頭上,聽午後陽光下群山的回應,努力想要從他的表情和負重的步履分辨他的感情。但兩人的目光接觸時,我看到的仍只是那種熟悉的久久的笑容。我知道他依然記得我們的約定。可是我也知道,我們不可能去打獵了,甚至於突然開始討厭起想像裡的打獵這種事,以及討厭起自己。
對於狩獵,我總以為那是一件十分迷人的事:扛著槍,搜尋追逐於高山深澤間,夜裡便在林中升起營火,對坐烤肉,交談美麗勇氣等等。或許也真如一些研究者說的,對所有的山胞而言,狩獵是生產與遊戲混而不分的一種活動,所以當他們以獵維生時,由於人類天生的興奮欲望容易獲得滿足,工作是一件極大的樂事。但我坐在那塊石頭上的時候,想到的卻是,狩獵原是他們過去謀生的一種方式罷了,而對於謀生的事,尤其是他人不得不然的謀生的事,我實不該僅僅想像它的樂趣。那樣的日子其實也是苟且而充滿限制的:危疑的山野、不足的糧食、疲累、寒冷。而,事實上,他們也非原本就住在山裡。
文明曾經節節進逼,將他們從住了好幾個世紀的平地擠上山去,使他們在深山野地裡發展出特殊的狩獵技能,或者像阿美、雅美兩個海洋民族那樣地向山邊的水田、溪流或大海討取生活所需,甚或在新來的幾批人群中失掉蹤影,無從識辨,只讓那一段退卻的辛酸留下石牌、古亭(鼓亭)、頭城之類的地名,在時間裡漸失其歷史意義,成為很少人會去探究的古老紀事。
現在,文明總算又把他們引向更廣闊的外面來;他們終於可以不必再守著獵槍,守著山上的墾殖地了。許多人走進工廠機關內,有些人在台灣海峽的某些雙拖漁船上,更有的人遠至阿拉伯沙漠中的工地出賣力氣。現代文明四面八方衝擊而來,人本就難以站立原地,不管是情勢所逼還是出於自願,總有一些要割捨,有些要去抓握。也許,最基本的,這是他們求生存的問題。他們將會步步地放棄孤立,從祖傳的單一技能的倣校中探頭學習,一如學習應付大自然那樣地學習支配自己。
當他們如此這般地在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努力呼吸著時,他們勢必會有所疑懼。但這不是很需要介意的。人唯有在有知覺地活著,在擔負和委屈之後所感到的迷惘和毅力中,才能顯出人所以為人的魅力。我往往在繁忙的市街和山邊水涯,看到他們這樣地活著時顯露的令人怦然心動的臉孔。在我看來,他們的臉孔之所以給人異樣的感覺,並非由於鮮明的輪廓,而在於其中所説明的生之勇氣。
在故宮博物院裡,她靜靜地從那些駐足觀賞古物的男人群中獨自走出,倚著室內的欄杆,不時回頭瞥望輕聲細語走動的男女,然後又急急低首,裝著自然地思索。她在那一刻慌忙顧盼時,兩顆幽深的大眼所極力隱忍的一些無法向任何人道及的憾意,以及容顏之間強要加以掩蓋的羞怯,使得她成為整座故宮精緻的古董和紳男仕女中最最美麗的。
在向晚的花東海岸公路,他雙手抱著胸前,臥睡在路邊的水泥護隄上,底下百來公尺處是波濤沖擊的礁石。他那張褐紅光亮的臉和衣服一樣地沾著一些泥巴,他的摩托車倚著山坡,車子後面是一大袋的不知什麼東西。也許他今天已有過很勞苦的歷程,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所以需要停下來暫時休息。只是他選擇這樣的一個睡覺的所在是不是有問題呢?可是他又睡得那麼安心,他必定有他的理由,那麼,也許那才是他認為比較安全而寧靜的地方了。
在屏東滿州鄉一塊行將收穫的稻田旁,她抱著出生快要半年的兒子,細聲地說她還沒有為他報戶口,因為她不好意思去衛生所索取出生證明。等稻子割了,給過護士紅包之後再去。嬰兒靠在她的臂彎裡,閉著眼睛在吸吮她豐滿的乳房。她似乎沒什麼抱怨,拘謹的臉上微帶著笑意。她的稻田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片耀眼的金黃。
在桃園復興鄉的溪谷邊,他拎著袋子在朝露的草叢中尋找蝸牛,較醒目的是他穿著電力公司的整齊制服。那是許多人仍在睡眠的時候,他那一身灰色的服裝融合在薄霧籠罩下的山水裡,顯得恰切。活著的可貴。八點以前,他就要去上班,但這是他還能為家中的妻子兒女或父母盡一點心力的時刻。
這些都是剛起步的青年,奔波而有期待的青年。生命是一首淺淡的情歌;他們邊走邊顛躓邊低低地唱。他們看來好像永不回顧。他們將會漸行漸遠離開自小熟識的器物。他們的飲食起居衣著等等將會慢慢消失了原來的特色。他們也將不再相信自然界山河木石穀物的變動和成長都是某些神奇外力的關係。這些可能都是他們有意無意地要擺脫的,也可能是生存有時的確需要一點狠心,對親人,對物質方面的記憶。因為這些往往也是他們在僕僕風塵中受到屈辱時最容易擊垮他們的東西。但事實上,這些都已注入他們的靈魂深處,成為他們浮沈江湖而不易溺斃的支持因素。
對於這些流落的子弟和正漸流散的傳統,那些留守家園的父老會有怎樣的心情呢?這可能不是我們能夠確知的,但想來,他們在堅持中總不免會有些期許和惶惑吧,因為他們也和每個人一樣地有需求,有恐懼。
有一次,阿美族在花蓮市區的綜合運動場舉行豐年祭。整個節目是安排展示給人看的,轟鬧走動的觀眾使祭典缺少了許多虔誠以及和人文環境相調諧的氣氛。一大圈盛裝舞蹈的婦女把幾個裸著胸膛的男人圍在中間。站在中央的那位主唱的歌者卻無視於這一切,臉孔漠然地昂首注視遠方。他高歌時完全投入的表情,使人覺得他必定是在訴說著他的愛與祈求,向祖先訴說,向心中某個不輕易揭示的角落,那也許是他覺得親近而恐懼的神靈,也許是生命的況味,或者是他曾對之諄諄教誨過的幾位族中少年。歌聲迴盪在簡單的杵聲和舞步的重複裡,很深很醇。深情的民族。我聽不懂歌裡的意思,但歌聲使我覺得我們很接近,相信其中包含有血淚、歡笑的一直傳延到現在的過去。
又有一次,在太魯閣一個廢棄不用的公路局售票站內,一位獨飲的泰雅族中年人招手要我進去,最後則跟著他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回到他家裡。那是搭建在海拔四百多公尺處的兩間木屋,附近另有的三四戶已空無一人。他在更高處的斜坡有一塊種著地瓜和竹子的地,有時則採割一種肥厚的葉子,賣給山下的商人包豬肉。我從他拿出的信上,知道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參與建國北路的築路工程,女兒則和一位退役的士官住在屏東的一個海邊小鎮。我們坐在屋外的一截木頭上繼續喝酒,喝一口米酒,配一口他買回的一盒五元的黏黏的三色冰,用生硬的語言和笑聲交談。夜漸深,四周草木和露水的味道在酒氣洋溢裡變得更為濃重,蟲鳥的叫聲則在我們無語的時候清楚得令我不忍多去探觸某些現實。文明好像很遠,隔著黑暗中的峭壁叢林。即使在他說話時,他也幾乎全然不動地坐著,我看不出他是滿足還是不滿足。我似乎跨過了許多世代,處身於一個黑暗的自然統治的歲月,覺得他的存在近似一種自我的放逐,和周圍的鳥獸蟲蛇有著類似的生活,一樣堅韌地生存、守候和死亡。
但是,這一切都既不原始,也不神秘。如果我們認為如此,那全在於我們不瞭解他們和自己。他們殊異的文化有他們獨特的生存歷史和背景。我們不能用一般的價值標準和行為禮儀去衡量。他們有受騙被欺以及因狠勇抗日而遭集體屠殺的過去,因此他們變得戒懼而乖順。他們的醉歌和不善積蓄,可能是因他們強烈關心解決目前這一刻,覺得活著並不需要很大的想像力,覺得今天過得安心而值得慶祝就夠了。多年前,我曾經在花東之間的火車上看到他們一家三代八個人暢笑而毫無阻隔的畫面。那是溫暖親愛的畫面,現代生活中很難看到的天然流露。如果我們依然覺得他們原始和神秘,那必定是因為我們先已準備了神秘的心理,希望在日常的沈悶無聊之外看到一些陌生的事物,以尋得刺激性的滿足。
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地有權利,只是他們不清楚。在蘇花公路的和平站,我曾看到五六個大概五歲不到、赤身裸體的小孩在傾盆大雨中的路邊水溝追逐嬉戲。我從緊閉的車窗內,看著他們躍動的身姿和張大的嘴色,彷彿聽見他們在嘩嘩雨聲中的叫聲和笑聲。那是一群自然的孩子——有幸能夠經常體會自然,但往往也要隨自然的意思生死的孩子。因為他們的父母無暇或沒想到要去照顧。
我也曾在某個夏初的黃昏,陪伴一對小姐弟坐在立霧溪的水邊靜觀水勢,盤算著如何涉渡因午後的一場雷雨而稍漲的河水。他們放學後,坐車再走路,已花掉將近一個鐘頭,但他們還有另個小時的山路要走。我摸著清冷的流水,想到知識的求取對這對小生命未免太過刁難,而,什麼又叫學習的平等和生活的機會?
對於這些,大家最好都能夠忘記。這或許是文明交會時必然會有的碰撞和損傷,但我們也不必就因而推出勝優敗劣的定論,把他們看成遠古時代的活標本,抱著觀光心態,在他們之間高視闊步,指點拖捨,或以主觀的準據去強力進行一些措施,徒然打擊他們的尊嚴和自信,升高他們的物慾,讓他們還沒有分得過時的微量財富時,就已嚐到了精神的痛苦。重要的應是,設法保存並發揚一些令他們驕傲的東西,讓他們在疲憊軟弱時能夠回頭去靜靜審視。
真的,對於許多事,我們都該忘記。彼此之間的畫分只有增加相近的困難而已。我遇過一位要考大學的女生,從她的特徵,我知道她是阿美族的。我很想知道她所熟知的事物和想法,因此我試著接近她,但總覺得中間橫亙著一些芥蒂。當我們隨便地聊著其他的事情時,我終於了解到,那不是誰接受誰的問題。一開始,我們就不應是對立的;我不可以因她的身分才產生興趣。在我們一起看到的事物中,在我們同樣感受到的悲喜中,我們才彼此相像,彼此分享經驗,並且成為,同胞。
原載一九八二年八月卄一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