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農路遠處,他要去大約一里外的玉米田察看明天是否適於施肥和培土。玉米就要吐穗了,這幾天夜裡的小雨正給了落肥一個好時機。剛才,我們一起坐在這個圳提上休息,父親望著又漸潮陰起來的天空,終於說,剩下的兩行梔子花的除草工作留給我獨自完成。
已經幾個月不曾下田工作了,這次回鄉的五天來,三天幫著翻曬收成的一期稻,兩天和父親在這塊花田裡挖除攀纏在枝葉間的雞屎藤,似乎也不覺得怎麼勞累。有些住在城理的朋友問我說,我真的種過田嗎。真希望他們能聞聞我這時全身的汗土味。哪個來自鄉下的孩子沒有耕耘收藏的經驗呢?記憶理最鮮明的聲色都是和農事有關的:雞啼時分起床,和相互幫忙的鄰人連踏幾個小時笨重的老式甘薯切籤機,然後抹乾全身的汗水,穿上制服,作六點二十分的小火車到十六公里外的中學去;騎著單車到連緜數十甲的糖廠蔗園,搜割耕牛一天所需的大量飼草;站在水深及腰的水溝裡,撈起浸泡經月的黃蔴,摔洗腐去的表皮,濺起的黑水在劈啪聲中飛落整個頭和上身;戴上口罩和手套,背著噴霧筒,在齊膝的午後稻田間噴灑農藥。這些和其他更多的勞動,現在想來,其實正是我和這片天地的強韌牽繫,而且一直是我離鄉讀書和工作時經常顯現腦際的圖像。
偶爾我會覺得,一個人童年或青少年時候的幸與不幸有時是很難說的;父母在盡力之後仍然無能給我的一般所謂的最佳栽培,部分由大地來彌補,來啟示我。祖先和我都流注過血汗的每一塊田,包括這片梔子花田在內,都曾經是我疲憊惶惑時注視的對象;我坐在田壠上,或走在作物間,看著同樣疲倦的大地上長出的綠色生命,或者和它說話,或者什麼也不想,讓它容納我,提醒我責任的意義。十多年的學校教育給了我較複雜的知識,土地則點點滴滴地將更深邃的某些東西注入我的心胸裡,其中包括了關懷、希望、自由以及和村人一體的感覺。
當我赤著腳,在村中小店裡與人閒聊,在田間的路上與相遇的鄰居佇立著談桑話麻時,我才體會到,知識理論有時也可以是虛妄的。此時存在於我們之間的是一個彼此不必費心再去界定的情境,因為我們有著類似的衣食住行和育樂,看到的是相同的天空。與莊稼無關的書本遠了,我該努力閱讀的是他們褐紅的臉孔,這些容貌講述著生活中的苦痛和歡笑。
大體說來,農村生活是平靜的,農人的歲月往往仍是從播種到收穫之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單純過程。他們把大部分的時間用在謀生上,並且以工作代替幻想,累了就睡。晚上不到十點,除了偶爾幾聲疏落的狗吠和嬰孩得啼哭之外,整個村子就幾乎完全靜下來了。那也許是個適合覽讀紀德的《地糧》之夜——真摯而溫馨,然而對他們來說,那純粹是歇息的時刻。所謂的文化活動,大概就是磚屋裡的談話、清晨喧嘩的菜市場和電視上的節目。日子不甚輝煌,甚至於還帶點宿命。但是,你能說這些全心全意的人也有失敗的生命嗎?農人那種對土地的執著,即使含有因代代相傳而來的強迫責任和保守情感,土地必定也一直令他們覺得有所擔當和歸屬,並因而使他們有著某種說不出的永恆感的吧。
生命的庸淡和悲愴畢竟都是可以忍受的。就像以往一樣,風雨傷痛總會過去。看著一片忽然在夜裡長出嫩芽的菜園和終於到來的圳水,以及晚飯後躺在土埕的竹椅上觀望微風的星空,摩娑著腳底粗硬的厚繭,並且時而聽幾聲小兒子在廳堂裡朗讀嘰哩呱啦的英文,確信下一代將比自己得到更多的呵護,明天的活力便又來了。而,這種堅韌的生存意志,正就是社會進展的保證了。
就以這塊梔子花田來說吧。本來,它也和附近的田地一樣,除了一年一作的水稻而外,其餘時候總是在有限的雜糧間作一定的選擇;去年花生的價格低落,今年就改種黃蔴或地瓜。後來,有一段時期,怎樣的變換都是一個樣。對這個現象,各有各的說法。父親或許並不十分了解諸如經濟轉型、經營型態、糧價政策和計畫產銷等等名詞的意義,他知道的事實是:放在地上的心力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而人還是得要活下去。因此,他不斷在這塊不敢對它存有太多指望的祖甲上奮鬥掙扎,先後種過多年生的麻竹和芭樂,最後則是這些已成長了三年多的梔子花。
梔子花並非傳統作物,在鄉間難得一見。當年,父親怎麼會種它,我不確知;我那時遠在異地,只能從信中揣度他的憂慮,想像他獨自坐在沈寂的田野裡,注視著這塊年年令他不知所措的祖田而困思的情況。後來,可能由於某項外銷的傳聞,某本農業雜誌的報導,或是某個商人的慫恿,他就那樣地孤注一試了。做這種決定必然是相當困難的吧;樹苗一種,必須等兩年之後才會開花結果和有收穫,如果到時梔子又像以前的蘆筍、芭樂一樣,價格又告慘跌,又有誰來收拾他的幻夢呢?
在某些人想來,白色的梔子花是嬌柔香純的,種這種植物毋寧是高雅的行為,而這兩天來,父親和我在賣力挖除的那些雞屎藤所開出的簇簇紅心白瓣碎花,如果在風裡招搖,必定也會使不少人讚嘆的吧。能欣賞美原是一種幸福。可是對兩天來的父親和我而言,美別有內容。我們所以偏愛梔子的白花,並且設法加以促成和保護,絕非因為它比較美,而是由於我們期望花謝之後能有繁碩的果實。花開花謝已經不是引人遐思的意象了。花只是必要的過程,而非目的。哲人甚至能從一朵花中看世界,那真令人羨慕,我們看到的卻是冬天的某個日子,到時,我們便在髒黑密悶的枝葉間尋找熟黃的果子,把它們摘下、蒸煮、曝曬個一整月,然後賣給出價最高的北來商人,銷到日本去。
美本該無關呼現實,尤其是大自然裡山水花木星雲的色彩與樣觀,都是可喜可欲的邀請。它讓你在觀賞中感到愉悅,在省思中有所領悟和提昇,或者像浪漫派詩人華滋渥斯那樣,從雲塊遠近相接的寧靜臉龐上讀出難以言說的愛。我要說的只是,當美感只為賞玩時,其中並無多大的扣人心弦處。有一次,在淡水看到一位攝影家架起組件精雜的相機在河邊等待落日,而且僱請一位漁人架著舢舨在預定的時間划過鏡頭中的水上。我從渡船口的魚攤旁走過,猛想著:那位船夫事後看到那一剎那間攝下的那幅美麗畫面時,不知會有怎樣的愉快感覺?現在,當我環顧四周的時候,我總覺得,除了這片寂靜大地的聲音之外,最深的美質就是農人那種對生活永不放手的心靈了。
然而,農人本身卻是最少歌頌田園景致的。那是由於親和關係而形成的類似「相忘於江湖」的情懷嗎?或只因為長期的熟識已使她們對天地之美無動於衷了呢?這些似乎也都不必去辨明了。要緊的是,我們或者可以試著學習不只看到物的表象,而更要領會它在律動和開展中的自由和力量來源。這樣,有一天,當我們一起看到起伏於晚風中的金色稻穗,或唯美電影中俊南俏女身後的鮮黃油菜子花田時,我們可能就會有相同的欣喜了,而當我們一塊兒聞到泥土或草葉的芳香時,我們也都知道,幾天前,它可能有過堆肥、糞屎或農藥的臭味。
對於大自然,人的態度往往是很曖昧的:既欣賞,又畏懼;既崇敬,卻又要加以征服。其實,自然世界只是一個無所感的存在罷了,對人類的苦樂永遠保持中立。雖然它曾以其或溫柔或雄偉的美撫慰過不少心靈,並且一直在發揮它的滋育作用,使人類生命得以維持和傳遞,使文明得以產生和進展,它也不時露出狂暴的面目,造成了極多的痛楚。在農村裡,大自然曾經幾乎完全操縱著人們的悲歡;陽光、風雨、氣候,甚至於土質仍是影響作物生產的最大力量。在神秘不可解的年代中,對它的敬畏使人們傾向於泛神論。現在,人們雖還在心底裡尊重大自然,一方面卻已在物質主義的驅使下,開始對它進行有形無形的改造工作了。農人膜拜祭祀自然時所有的臣服與感恩意味逐漸淡了,祭拜的盛會也終將會慢慢式微成平淡生活中的興奮點綴。
從受制於自然,了解自然,到企圖加以改變的過程,大概就是文明的演進了。十幾年前,這附近的田地各種形狀都有,田埂小路狹窄彎曲,扛著收成的五穀到停放在遠處的牛車上時,常覺顛晃難行。後來,農地重畫了,畫成一定長寬的耕作單位,農路和水渠整齊一致。每次看著這些一塊塊不同狀貌和色度的四方形作物時,常會覺得,即使當時重畫時有過不愉快的事,能將鄉野文明化還是很好的。如果過去是一種雜亂無章的野趣,眼前的這些井然的線條和方便,則代表了科技時代的實用與秩序之美。
冬來之後,農路那排木麻黃後面一望無際的甘蔗農場就會不時升起火煙,把蔗葉燒去,一部採收機就能夠一貫作業地在一天之內將好幾甲的甘蔗送入糖廠內。以前的那些一字排開前進的掘蔗頭男工和削蔗尾女工不見了,在一高一低的蔗畦間前行的牛車則閒置在一些人家的庭院內,在日光和風雨中逐漸銹去。許多青春的人力投入工商陣容裡,以他們的勤勞本色在另個領域裡謀得生活的需要。諸如此類的耕作方式的更易就是這樣使不少人的生活內容改變了。而,這片梔子花所以會出現在這個平原上,甚至還能飄洋過海,不也是時代的關係嗎?小時候在田間工作時,抬頭瞧著轟隆而過的小火車,心裡總會興起秘密的盼望,盼望將來能坐在它上面,到遠方熱鬧的城市。只是我當時還不知道鐵路穿過農田所代表的文明含義,不曉得每一種文明似乎都會帶來報應。
在這方面,獲得與喪失是相對的。塑膠紙袋給了人以便利和衛生,卻成了農家的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因為若丟入垃圾裡,它永遠也不會腐爛成作物所需的堆肥。農村裡因耕種型態的改變而少了很多牛隻,土地重畫時開築的水圳內外所長出的雜草,因沒有牛的吃食而整年茂盛,阻礙了灌溉的水流。村外的那條溪已不適於游泳和釣魚了,因為上游的若干工廠已將它污染了好幾年。這些也許都是較易補救或解決的,貪婪與混亂才是現代文明的最大後遺症。
土地一向是農人最根本的信靠,祖先留給牠們的,他們據以耕植和養育子女,因此,一塊土地的好壞端看它的酸鹼程度與會否浸水而定。但由於時勢的發展,有些人已變得只關心它是不是能蓋房子,並且把他人和整個社會看成賺取的對象。當金錢成為最高目的時,耕作當然成了笑柄,誠實和辛勤不再是美德,生活當中的一些原應重視的價值棄置一旁,而貪婪的心則無限伸張。這些人表現於外的是全然的粗鄙:新建的樓房內外貼滿磁磚、壁上掛的全是民意代表贈送的匾額,濫飲聚賭,躭溺於坐享其成。傳統農村中溫厚的長者遠了,牠們則儼然成了村子裡的新興士紳和道德裁判者。
這些事實在是很使人洩氣的。但我也知道,我該深記且應頻頻回顧的,乃是更多的那些默默為自己和下一代努力不懈的人。人的存在若有任何價值的話,並不是因為他們活著,吃喝睡覺,而後死去,而在於他們的心中永遠保有著一個道德地帶。
生活有時的確是不好言詮的。昨晚,我坐在家裡的埕上,忽然憶起童年常一起在月光下玩踢銅罐遊戲的伙伴們。他們當中,有的已經不知去向,有一個任職於鄉公所,一個在高雄碼頭走私,一個在北投賣芭樂,一個開起了貿易公司,也有好幾個仍留在鄉下堅苦奮鬥。所以我想,生活並不是高調,生活只是這類活生生的生存而已。其實,怎樣的作為才叫高尚和意義呢?獻身盡力原不必只是烈士的鮮血哪!
這五天來的工作,已使我這雙先前還在翻著書頁、拿著筆的手變厚變粗了,掌上並且結了八個繭,指甲內積藏著泥垢,而全部的這些看起來卻只令人感到生活的真實。同時,我還看到上面的許多或大或小的疤痕。每個疤痕都是一個故事,而且幾乎都是某個忙於莊稼的時刻留下的。割傷或砍傷的當時必定有過疼痛或恐懼的吧,但這些疼痛和恐懼到底已全忘記了,只有這些傷痕留下來,作為成長歲月裡的印記。現在,父親去到另一塊田裡斟酌明天的工作內容,而把這片梔子花田未完的工作交給我,那是一種信任和期許。重要的是,我們都知道,工作的地點雖異,卻同在為著一個更美好的目標而致力。
原載一九八一年十月八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