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三寸氣」這麼重要!早就應該知道呀!為什麼早不珍惜?只因為,一直以為它生來就應該存在,它是免費贈與的,沒人找你收過任何一文錢。你呼吸,你就活著;你活著,你才可以做事……
清晨照例六點鐘醒,看看百葉窗透過來的灰藍曙色,想到昨天氣象報告說是大晴天,這也就是說,我可以很順暢地做點清潔打掃的工作,讓我的家好好地亮一亮了。
於是我把薄毯掀下去,開始做我例行的健身操。一面做,一面想著等一下要換一套全白的床單枕套,來配合那套十幾年前從菲律賓帶回來的繡花床罩。這條床罩實在太漂亮了,一直捨不得用。最近忽然想到,為什麼不拿出來用?再不用就來不及用了。那不是節儉,那是浪費。
做完健身操,簡單地漱洗一下,就開始先把需要手洗的衣服拿到後陽台去用水泡起來,然後換床單和枕套。今天要洗的東西比較多,洗衣機要用Heavy Load那一格。
經過廚房的時候,順手把鍋子盛水,放在瓦斯爐上,準備煮蛋。
趁著洗衣機工作的空檔,我烤麵包、切水果、泡牛奶,強迫自己先吃完早點,再去處理那些需要手洗的衣服,以免自己因為太急於做事而累得沒力氣吃早點。我不會讓那幾件衣服等太久。我很小心維護它們。我的衣服經常是可以穿二、三十年而不褪流行的,主要是我會選那種「永恆」的式樣,而且是我真正喜歡的。然後我就一定好好地保護它們。我很難得買到這樣的衣服,所以一旦有了它們,我是輕易不肯把它們淘汰掉的。不是為了省錢,而只是因為它們很難得。
當這一切「內務」暫時告一段落,我泡一杯茶,在書桌前坐下來,旁邊有昨天寫好還未裝信封的一些信件,於是我翻查地址簿找到地址。現在大家用電腦寫e-mail,我還是喜歡用手寫,覺得這樣才可以表達感情。有些信是要寄海外的,所以我也要先打開電腦,這是我當初買電腦的直接的目的,我的英文打字機太舊了,買個電腦打英文,才可以不致使我的手寫英文「自暴其短」。
哦!我又忘了吃血壓藥。多少年來,這血壓總是在一個「該不該吃藥」的邊緣。我始終是選擇「不吃」。醫生建議我吃半粒就好了,討價還價的結果,我還是會忘記,而且我也經常是選擇「忘記」。
正是選擇「要不要假裝忘記」的時候,電話鈴響了,一位朋友打來的。
真巧!我正在找她的地址。「哎!信別寄了,電話聊聊就行啦!」她在那邊說。
這位朋友照例又有許多新的消息要報告。不過,這次是壞消息-不位老朋友去世了。「昨天晚上我還正想到她。」我說。
其實我簡直是天天都想到她,她是很讓人想念的一個人。只不過,想到她的時候,和聽到她終於離我們而去的時候,心情是很不一樣的。想到她的時候是希望她的病不會有事,覺得反正會常常見面的,而聽到她終於離我們而去的時候,卻心情複雜起來。一種很不想相信卻又必須接受的感覺,使我好像要向誰去抗議─這麼一個活力充沛,熱心生活的人!這麼一個一生好強,在多方面都從不鬆懈的人,無論是他自己的工作、事業、或與她直接間接相關的人和事,她都一直有那麼大的精神,那麼好的耐力,去關心、去了解、去參與。她是一生都手腳不停、樂觀勤奮的忙著的。如今卻就這樣放下了她一生所忙過的一切,揮別了這熙攘的人間。
自從她生病、病重、住進了醫院,我幾乎沒有一天不想到她,特別是當我忙了一天,到廚房巡視門窗及瓦斯爐有沒有關好的時候,那種屬於職業婦女把自己忙成三頭六臂的感覺,最使我想到她,她一向是最了解的。現在,她仍然還是揮別了這一切,去了。我不是震驚,不是悲悼,我只是突然感到一種四顧茫然的失落,一種冷冷對時間的抗議。它明明白白地讓我又一次看到生命被收回,沒有人能夠抗拒。
我對自己說,我不想只顧悲傷,我拒絕接受這樣一種對生命徒勞的嘲諷。
電話那頭的朋友,正詳詳細細地敘說那位忙了一生的朋友,臨終之前的苦況。我覺得有點不想聽,我可以自己去想像,死亡本來就是非常痛苦的。據說這是上帝在「寵召」。雖然我不明白,祂為什麼要用這樣一種可怕的過程來召回生命,而且還說是由於「寵」愛。於是,當聽到這位朋友在電話那頭說到-「羅蘭大姐,你也要小心喔!」的時候,也許我本來應該說聲「謝謝你」,但我不想讓我們的對話繼續這麼沉悶單調又空虛,於是,我主動地換一個調子,把她的叮嚀加上了一份突如其來的「註解」,我笑著說-「哎!你的意思是,下回該輪到我啦!」
她在那頭也笑起來,「哪裡!哪裡!不是啦!大家都得注意健康嘛!」
既然兩個人都在電話裡笑起來,也就沒有辦法再繼續剛才那沉緩的氣氛了。放下電話,我變為滿腦子都是「其實」。……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會離開這世界的,小心也好,不小心也好;保養也好,不保養也好,遲早而已。打電話來的這位朋友對我的叮嚀,「其實」是有點「不切實際」。
就比如說,有一次,當我被粗心的私家車司機把我從車上摔出車門,住進了醫院去動手術,每一位朋友去看我的時候,都很善意地囑咐我說:「以後要小心啊!」
「其實」,誰不知道要小心?我並沒有「不小心」,事情根本不是因為我「不小心」。
那司機要不等我坐好就開車,「我」「小心」有什麼用?這就也等於說,年長的朋友逐漸凋零,排隊也該排到我了。「小心」有什麼用?
我的反應「其實」很實際。我不覺得「去世」有什麼「驚爆」。古往今來,每個人都會「去世」,如果有一個人忽然得到造物者的允許,讓他有權「永遠的活著」,那才有夠「驚爆」!
像我們這芸芸眾生,實在只要在能活著的時候,認真地活著就好,不值得那麼費事的啦!
「其實」,當我們能忙碌,能奔波,能關切人間那些苦樂悲歡,能愛,能生氣,能懊悔,能盼望,能計畫……那都只有「一」個原因,都只來自「一」個力量,那就是-「當你活著」。如果不呢?那我們就和一切都無關了。
小時候看舊小說,特別是舊式武俠,那時候的人用字真是簡練又有力。武俠們也是會去世的,小說的作者形容這一關,有個習用的套語,叫作-「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無常」本是佛家用語,意思是世間一切事物不能永久不變。武俠小說的作者把它簡化為「死亡」,用得也很靈活。它的意思也不過是說「當那三寸氣不在了」,一旦停止呼吸,當然「萬事」也就到此終結。
我這麼想著,心情忽然就離開了對「死亡」的哀悼與惋惜,而變為一種「珍惜」,「珍惜」什麼呢?「珍惜」這「三寸氣在」呀!
原來這「三寸氣」這麼重要!早就應該知道的呀!為什麼早不珍惜?只因為,一直以為它生來就應該存在,它是免費贈與的,沒人找你收過任何一文錢。你呼吸,你就活著;你活著,你才可以做事。
是呀!今天這個早上,我是多麼忙呀!
匆匆吃過早點,洗了碗盤,泡杯茶,把需要手洗的衣服洗好,把自己趕到這書房裡來,看見滿處都是有待我完成或有待我處理的東西,要把一篇稿子完成,要打電話給香港,打電話給新加坡,要寄生日禮物給一位老友,要吃維他命,要吃雞精。
哦!我訂好了機票,從香港轉深圳,要確認機位。
我要把那包禮物帶著,從大陸寄,簡便得多。
我還要打電話給大陸的弟弟,問他能不能到深圳去看我。
哦!我要把那雙藍色厚底的拖鞋帶著去深圳,我不喜歡穿旅館的拖鞋。這時洗衣機停止的聲音響了。
我放下筆,跑到陽台去把洗好的衣服掛起來,順便把拖把帶進廚房,把廚房的地磚擦亮,然後把手洗淨,一面擦手,一面走進餐廳和客廳。
啊!我昨天則用「他賜康」擦的地板好漂亮啊!整面的發亮,像鏡子一般,映著落地窗照進來的早晨的光輝。你真難想像,那大面積的油漆過的地板,在清晨爽亮的陽光下,是栗子色的呢!好美觀的大片的明亮啊!
是我自己擦的呢!一點也不難,也不累。我昨天做了很多事,擦地板的時候,女婿從美國打電話來,聽說我在擦地板-「不要嘛!找個工人幫你擦吧!」
我才不要,自己擦的才最亮,顏色也才最像栗子色!不但擦地板,還特地買了豆角來包餃子呢!只因上次剩了一些餃子皮,不包太可惜了。於是自己又洗、又切,又剁、又包,成績不錯,又可以多兩頓不必發愁沒東西吃的中餐了。(上)
急著要做事的心情是近一兩年才出現的,做什麼都急。寫日記的時候最急,因為十二點過了,再不睡就太晚啦!而且還得忙著洗澡,還得快一點洗。否則剛泡的牛奶要涼了。喝牛奶也急,否則什麼時候才可以睡呀?急著蓋上毯子去睡的情形,自己也覺得可笑-不要笑啊!笑得有了精神,就又得「從頭睡起」啦!
朦朧中,看見康熙身邊的「三德子」在宜讀詔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只因為剛才趕三家同樣有節目可看的電視頻道,撥了這邊撥那邊,廣告一出來就換台,廣告完了再換回去-唉?剛才看的是哪一台呀?
看個電視,也把自己趕得昏頭轉向。睡的時候,腦中就殘留著電視畫面裡的清朝人。也有韓國人和美國人。
前天才更是呢!把早上的事匆匆做完,抓一疊稿紙,看看有沒有忘帶筆和鑰匙,戴上帽子,穿上最簡單的運動鞋-噯呀!太慢啦!再不走,快十點啦!
你問:「你要上哪兒去呀?」
「去故宮博物院。」
「看乾隆文物嗎?」
「不是。」
「看古畫或瓷器嗎?」
「不是。」
「有人等你嗎?」
「沒有。」
「那你-」
「我再不去,太陽一過中午就不好了。」
「哦。……」
人家不懂,看故宮,太陽要那麼好做什麼?
我說,我是一條蟄伏在龐大地層下的蟲。我快悶死了。我要讓故宮外面的陽光把我曬活。
「嗯,太陽可以幫助你吸收維他命D。」
「別那麼學術,我需要太陽,不是為了維他命D。」
何況,二○○二年已經過去一大半,再過一陣,許多良辰美景就都要等明年了。
我不能等,我已經快要走到終點站了。再不趕緊多做一點事,多玩一玩,多親近一下陽光,就來不及了。你知不知道,永遠看不見陽光的時候,是何等的又黑、又冷、又恐怖、又窒悶、又孤單、又……,想看!那是多麼難受又可怕!那時候,你不後悔在擁有陽光的時候,太少做事,太少奔波,也太少出來玩了嗎?
「嗨!計程車!我要到故宮博物院。」
我不坐捷運,捷運沒有陽光。
我不等公共汽車,市區陽光太少,等公車的時間,把陽光都等掉了。
我不想在這時候省錢,待在家裡最省錢。我不是為了省錢而去故宮的,我不是為了存錢而活著的。
我來不及存錢了。……
2003.3.17聯副3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