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在雷聲中醒來,脆急沈厚的聲音響在囚房外。一場大雨應該就會接著而來的;我聞得出雨的味道。苦在家鄉盛夏的平原上,這必是一番壯闊的景象:涼風、奔馳的陰雲以及稻田間頓時高昂起來的蛙鳴,然後,父親可能就會穿起雨衣,扛著鋤頭,要掘水路去。
可是現在,我只能從氣窗的花磚間望見幾格不成其為天空的割裂的昏暗色澤。
就在房間角落那個高出地板許多的廁所內,我曾多次踮著腳尖,透過鐵柵的空隙,凝視外面陽光或夜空下的市鎮,心中陣陣不安的饑渴和疼痛。一個老犯人說,除了睡覺和吃飯之外,不要再看其他和想其他。我懂得他的意思。行人、屋宇、遠處山腳下南下北上的火車等等全然和我們無關,生命裡的某些東西已經中止或完全死去,勢必隨感受而來的自憐情緒常會把人擊垮,對牆內的生存造成力量的損失,唯有使自己的心境進入心理學家所說的最後的妥協期,接納事實並調整自己之後,才不致於發狂或活得很辛苦。一個盼望能有多久的堅持呢?回憶中的聲色又如何構成一丈見方的空間裡的活動內容?因此,在必要的工作之外,我們學習看書以及不思不想。
對於書本,這裡的某些人是陌生的,他們最熟悉的是拳腳刀劍恩怨之類的當下行動,並尊崇男人世界中某部分無關乎知識教誨的奇特價值。但時地遷易之後,書中的一個故事,一篇記述,便也可能是一次新奇的經驗,使她們逐漸忘去快樂與否以及刑期還剩多久等問題。睡在我旁邊的來自旗山的黑笛仔,曾經有過多少意氣揚揚的往事呢?他那全身龍蛇鷹虎雜處的黥墨就是那些日子的鮮明註腳。可是,目前最令他著迷的是遊記。從他的專注裡,我可以想像到,書中的萬里風光必定溶化掉他胸中不少的騰騰熱氣,並使他打破了四壁的範圍,心思因而及於地球的每個涯角;許多完全不需提防的山水和人文在等著他,並進而讓他對未來懷著一些必須活著出去完成的秘密誓約。
至於對我而言,書中滋味之一是能夠超越時間,與古人對坐交談。他們一生的起伏、得意和悔悟,原原本本展開在我眼前。我似乎把握到了處榮與進取之間,眼淚與歡笑之間的微妙關係,以及所謂的永恆的意義。或者應該說,我在書頁裡所面對的是過去的自己,所關懷的是未來。只是沒有現在。某個哲人說,生活不該是為明天而準備,而是快樂充實地活過每個今天。我要說的是,當我在唸書時,日子就那麼容易地過去了。
假使累了,那就儘量什麼也不去想吧。偶爾的不思不想原就是一件好事情。在生命中空出某些時候,讓它們遠離名利憂患,永遠有助於面貌的清滌。梭羅在生活的書頁上所留下的寬闊的白邊,非但不是浪費,而且是一種力量的充實;國畫中留白所生的無限張力和完整性,絕不是任何線條或色彩所能造出的。在一段時間的吵雜和匆忙之後,那是人真正端詳自己的時刻。我隨意走著,坐著,不必很累地去注意他人或計算事情。
現在,三個室友似乎都很平靜地閉目躺著,或許也在追憶或想望一個流動的世界,或許在嚼噬著自己的不幸或悔疚,或許什麼都不是,而是真正在全心全意的睡眠。因為到底憂思還是免不了的,再加上前些時日的工作,的確夠讓人疲累的,而另一次足以引起心情波動的任何變化又不知何時將會到來。
如果有陽光,從西邊牆壁上方的花磚間射入的幾塊菱形光線,現在應該落在第七條地板橫木上了。那也就是老林右腿附近的位置。等到陽光移到第八條地板時,有時就會聽到獄吏的鐵底皮鞋走在長廊上的聲音,而後是某個鐵門開啟和關閉的轟然撞擊聲。我們知道,下午的審訊和工作又開始了。在陽光的移動中,有人將要為個人的自由或甚至於生命和法律爭執幾個鐘頭,有人則將在工廠區為某個團體縫製一定數量的筆挺制服。
陽光共有十二塊,成三行排列。在這個七月的上旬,大抵在午飯後不久就會出現。我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在我進來第三天的午後。我無心地翻閱著黑笛仔擺在枕頭邊的《海天遊蹤》。夜裡永遠亮著的日光燈早已隨著白天的到來而關熄了,書上的文字還算清楚可見。許多事情令我煩慮。等我再低頭時,卻看到了泛黃的書頁上有著兩小塊柔和的亮光,手背和地板上更多。幾乎整個下午,我就那樣定定地看著,我從沒有想到,陽光移動的腳步竟會那般令人怦然心動。以前,我們當然都見過陽光,但絕不會想到它可以分割成多少塊如此細碎的光芒,更怎會想到自己會為幾小塊投射在房間內的光線而激動,而守候呢?而且,往往就在這樣的守候裡,一天過去了。
然而今天下午,陽光是不會來的了。從聲音就可以聽出雨已開始急促地落下;我辨認得出它分別打在鐵皮屋頂上、樹葉上和水泥地上的不同聲響。但只要它能在夜裡停止,不妨礙明早的放風散步,我們便無所謂風雨。但船長除外,船長對於晴朗以外的任何天候都感到焦躁。
其實他沒當過船長,他只是一隻近海漁船上的一位射魚手。他不識字;大家在看書時,他那副一八二公分高和約八十五公斤重的軀體就伏在地板上,用原子筆在白報紙上畫魚,一邊哼著無言的歌調,聚精會神的模樣恰似小孩作畫的虔誠神情。他仔細地一筆一筆勾勒,反覆地畫著各種旗魚和鯊魚,並且添上起伏的波浪。不必做工的時候,一天也只往往完成一張。然後,如果看到別人在欣賞,他便會不好意思地微笑,並解釋那條魚的特徵,然後把它疊放在屋角。認真地畫著那些線條時,他絕不至於想到藝術或者它的技巧和功用吧!他只是想把最難以忘懷的過去生活中的因子描繪得盡可能真確而已。大海必然喜歡他那壯健的身體。他站在船頭,把魚鏢擲向旗魚的姿勢,會是一種怎樣叫人興奮的美呢?可是,他還得離開他所熟悉的海洋九年。陰霾的日子裡,他總是繃著臉,悶急地來回走動,把地板踏出重重的響聲。難道他仍在擔憂如何使漁船迅速駛入某個避風港,或收穫的微少嗎?
心情愉快的時候,譬如說,收到女兒的來信時,他會把手伸出廁所壁上的鐵條外,開玩笑地對大家說:「來啊,摸一下社會。」那就像五十八歲的老林有一次在走入清晨的散步場時說的「空氣好香啊」一樣,其中給人的突兀感覺所引起的已不是可笑或可憐了,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生之哀愁。在強說愁的年齡,人才會嚮往孤煙寒水或花月一類的景致。塗佈著浪漫理想色彩的心,希望集酸甜苦辣於一身,且羨慕豪邁卻落魄的英雄,盼望死得淒美或悲壯。真實的人生畢竟不是如此。船長和老林等人將告訴你,到達某個年歲之後,隨著受傷害的增多,人變得卑微而無奈了,並且挨向人群尋求安全和溫暖。對於這些臉上刻著風霜的人所作的嘆語,你說那是浪漫呢,還是稚氣?
人生當中的確會有若干讓人無言以對的時候的。幾個月前的一段時期,我也往往在每天二十分鐘的散步時,蹲在水泥散步場邊,撫摸著外圍草地上尖稜的草葉。手心所感受的那種刺人的微癢迅速傳遍全身,幾乎令人掉淚和暈眩。那些綠意使我想起我生命中永遠不再回來的一些熱情和狂傲。
那個秋天,那個初識的女孩陪我逃向更深的山區,興奮地要找一個地圖上標明的水源,並且相信,如果能夠到達那裡,就會走上通往一處美麗海灘的一條公路。我們穿行在佈滿荒蓁密蘿的山巒間,在微凹的洞穴過夜。冷氣把我們動醒。柴火早已熄火了。我們對坐著說話,聽鳥獸的叫聲,等待黎明。後來,我們躺在山頂的一片緩緩下斜的草原上,望著全無阻擋的藍天和白雲,那個女孩把那次經驗總結為「偉大」。放風仰望天空時,我總會看到在屋頂平台上踱步的荷著槍的警衛。我也總是這麼想,他所守護的是不是正是我們那天看到的那一片靜默的天地?
剛來的時候是冬天,散步場四周水泥牆上的藤蔓只空留著皺瘦蕪雜的枝條,灰底黑紋,那股蒼涼已不只是版畫般的典麗而已了;它似乎還在提醒我些什麼。角落裡的一棵大開白花的山茶,不知在綻放給誰看。不動聲息游移的冷風。現在,經過了一個春天,那片老邁的藤蔓才逐漸長出澀紅的新葉。等到這場雷雨之後,整面牆也許不久就會蓋滿一層在風裡招搖的綠色了。只是,對於這些,我們一天至多也只能看個二十分鐘而已。獄吏的哨音一起,我們就得匆促地離開那四面牆圍出的一角自然,告別一天之中顏色最多的所在,然後走上迴梯和密閉的走廊,再度回到二樓的這個小室。
一般說來,只要不去想及外面的人和事,獄中生活是平靜的,也因此,人變得敏感而脆弱。在細微的聲音和氣味都會引起我們的注意力,任何人事的變動必然會使心情震盪不已。為了保護自己,避免不必要的紛擾,我早已斷絕和每個男女友人的交往,那個奇異的女孩子也是其中之一。夢境和風情畢竟已經遙遠了,甜美只是想像中的感覺,疼痛卻是擾亂秩序的真實。知道今天看了幾十頁的書,似乎就快樂了。
卡繆說:「幸福不是一切,人還有責任。」這是一個人道主義者的莊嚴宣言。在此,私己性的享樂追求為更高的某個理想層次或所謂的社會良心而犧牲。於是,歷史上有了臉色蒼白或赤紅的聖哲與烈士,後代人也有了仰望的對象。可是,對於包括我在內的這裡的許多人而言,卡繆在它的札記裡所引述的另一種幸福更見親切和令人渴想。它的要素是這樣的:開放的生活、愛他人、免於一切野心的自由,以及創造。
關於創造,我也在這個小室內看到了人類在困厄中改善環境的生動力量,看到文明演進具體而微的示範。囚犯能夠利用漿糊和牛皮紙製造書桌和書櫃,利用破布製成衣架和堅韌的繩索,利用饅頭和衛生紙製成圍棋子,以及利用花生薄膜製成風味特殊的香菸。大家在諸如此類的創意中改變空間,尋得滿足,並建立一個作息有序的小社會,按時起床運動工作睡覺,排班洗碗和擦地板。
人希望保持個性的特立,但人也是不堪孤獨的;他向別人和文化尋求認同。一項事實是:有時半夜醒來,白芒芒的燈光刺痛兩眼,於是閉目諦聽屋外的風聲,想著亮在某個窗口的小燈,真想有個人和我說話,或者共嘗平凡而隱微的一些事物。困頓時,人所以還能保持內心的平衡,某些宗教人士以為是由於我們感覺到,現世生活只是生命的一部份,只是未來新生和覺醒的序曲。我寧願認為,在這樣的境況中,相濡以沫是力量獲得的最真切來源。
當然,隨相處而來的一些弊病也是免不了的。緊閉的囚室裡就是這麼幾個二十四小時吃住在一起的人,侷促的領域使人難以躲避不想要的參與。惡劣情緒的傳染、摩擦和爭辯隨時都會將你捲入,且甚至於硬撐一整個虛榮的下午。反正生活確實也不可能永遠是一條潺潺的清流,而且我們不是超絕的角色,所以也不是能夠隱遁的角色,別人攪起的波紋或混濁,我們往往不知措手,因此乾脆也偶爾向它投下幾塊石子,讓它變形,並且發出一些可聞或不可聞的聲音。
雨繼續下著,室友也繼續睡著。外面散步場邊的草地必已滿是潮濕,今夜將是雷馬克所說的屬於根與芽之夜。生機只要沒有完全死去,終究會萌芽茁長的。許多日子以前的某些時候,我常自以為已無法在感受歡愉的滋味了,人與物都顯得疏遠而難把握,甚至於天空和草木的爽新之美也只徒然加重愴然感覺而已,並認為此生將這樣地在憤懣裡走著、咳嗽、老去。現在雷雨聲中的恬靜裡,我卻已曉得,我不應該因為過去通過歪扭的媒介走入世界就變得落寞。當天地間萬物貫注於生長的時候,似乎其他的什麼都不值得怨恨和記掛了,最該珍視的是自己的完整。因此,我開始自覺得如此溫柔,如此強健,如此地神。
原載1980年10月2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