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河流是自然界的生息循環在大地上行吟的旅程。當絕大部分升自海上的雲霧以雨雪的型態降落地面時,水點滴滲透著積聚著,河流的行旅就開始了。它從源頭的水泉、水窪或湖泊出來,吟哦和呼吼,匯小溪成大河,穿過高山和平野,最後則又回去了大海裡。
千百萬個歲月以來,河流的生命大抵就是這麼單純的。但在這種單純裡,它卻以它自在隨意的聲韻、色彩和線條無限美飾了它流淌而過的大地,以它侵蝕切割、搬運堆積的巨大力量,在山區造就了許多神奇的地形景觀,在沿途形成一處處的台階地、沙洲和平原,並以充沛的水潤澤了土地,撫育著自成體系的動植物社會。
人的生命,甚至也可以說,是它涵養和維持起來的。
1
人類早期的文化在河流兩岸開始;世界上的四個文明古國分別誕生在四條著名的河流邊。這絕不是偶然的。
對遠古的人而言,流動的溪河除了是最可靠的水源,讓他們可以隨時輕易地喝到水,並且在天熱時偶爾下去洗個澡之外,河流更也是食物的絕對來源。他們沿著河岸遷移,捕撈河中的魚蝦貝蟹,獵取必然也經常要來河邊飲水補食和交配生殖的動物,一邊辛苦地繁衍,一代接一代地度過長長漫漫的數十萬個寒暑。
然後,當他們逐漸學會了馴養動物,栽培植物,並導水灌溉時,終於才慢慢有了定耕和定居的生活,簡單的臨時茅棚改成了較為堅固的房舍,而且為了相互照應,聚落形成,進而把地盤順著河流的方向上下擴張,並有了維持生活秩序的社會組織。
數千年接著又過去了,於是,有了鄉鎮與城市。
台灣的開拓與發展,也幾乎完全就是這樣的模子。在台灣,人生存的歷史,河流也可以詮釋。
考古學者曾在這個島上發掘了不少的史前遺址,其中極出名的是台北市圓山邊坡上的貝塚。據說,當時整個台北盆地是個大湖,雖也許是含有海水的鹹水湖,但更可能的是,那也是古時的淡水基隆二河和一些小溪所注入的湖。我們因此可以想像四、五千年前的原始住民圍坐在水邊的小山上吃著採自水中的貝類的模樣。在這個湖的四周,同時期還生存著好幾個部落。他們以簡易的石器為工具,游獵於河邊、湖泊和附近的小山丘陵間,溪和的流水則勢必就是他們飲用的水源了。
四、五百年前,分為九個族系的平埔族人從南洋渡海北來。他們分別以高屏溪、濁水溪、大甲溪、大肚溪、後龍膝、基隆河、蘭陽溪的流域和日月潭一帶作為生活的根據地。
接著的一、兩百年後,河流的航行之便,更把一批批陸續到來的入侵的外人和漢人移居者,從河海交會處帶進來,甚或溯河帶向內陸。十七世紀前葉,荷蘭人和西班牙人在台灣南北兩地完成局部佔領時,情形是如此;後半葉開始日增的漢人移民,也絕大多數以島嶼西部的幾條河的流域作為落戶的據點,然後再循河向四方擴大墾拓的範圍,逐步加速了台灣的開發。當時,我們的這些先人與河流的關係是緊密的;河流是他們生活的依靠。他們去流水邊取水飲用、煮飯、洗衣、嬉耍、捕魚,引水灌溉生長糧食的土地,利用舟船運送生產物,迅速地使幾個河邊市集成了繁華一時的轉運商港。然後,終於有了今天茂盛的文明。
昔日的那些河港,由於鐵公路的興築和河流水量以及地形的更移,已完全沒落了。然後,沒有了航運之利以後的河流,是不是也就隨著變得不重要,不值得人們再去記掛和關心了呢?事實似乎正是如此。但這不應該是真的。
2
時代再怎麼變化,人依然是離不開飲水、煮飯、洗衣、洗澡、建屋居住這一類生之基本需要的——更何況有人還要澆花和洗車子哩。而所有的這些用水,絕大部分仍來自河流。不同的只是,現代的人以不用在像先人那樣親身至河邊直接取水,而另有我們沒看見的管道把水從遙遠的河流上游某處引到我們身邊,讓人方便使用罷了。
而我們的食物,那些米糧、菜蔬,以及動物的肉、奶、蛋,又是曾費去了多少水量才得以生產出來的啊。這些水,也大都來自河流中。還有那作為日常之生活作息、商業活動和工廠運作之動力來源的電力,其中有一部分也是利用河水產生的。
但這類的河水之利,也是我們難得去想及和追究的啦。目前只有在農業地區的鄉野和山間,才能真確體會到人河之間的密切關係與親近。
在台灣西部幾個廣袤的平原上,在蘭陽溪的泥沙沖積形成的蘭陽平原,活生生的綠色生命蓬勃地生長著,依時季變化著種類和色彩。他們是真正養活了島上子民的依據,並且是在一九六〇年代犧牲了自己培養起工業的保證。而這些土地之所以能一直保持著盎然的生機,水是一項極大的因素。在這些田野間,除了作物和交錯的農路田埂之外,最密集的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完全引自河流上游水庫的圳渠了。在某類作物生長的其間,農戶就會接到通知單,上面寫明從某日某時某分至某時某分輪到某個地號的田地用水。那也許是在深夜或凌晨,但農人是不敢遲疑的,他們深知水的灌溉對農作的重要。流水是他們生計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當然,溪河也有肆虐的時候。當山洪爆發,滔滔翻滾的巨流激湧悶吼著,夾著泥砂和斷木,衝破了隄防,捲走河邊沙洲上的西瓜田、花生地,流失了土地,稻子、甘蔗、蔬菜都覆上了厚厚的淤泥,甚至於也一併帶走了牲畜和人命。但不曾流失的是農人對大地的情懷和對生活的信念。當河水退了,農人帶著些許懊惱地又開始整地耕作了,扶起倒伏的作物,修隄築壩,再一次學習與河流相處。
當河水退了,鄉下的孩子也急著出門了,歡欣地到田間和圳溝看看有沒有魚可以捉,看溪邊的土地有怎樣的變形,以及混濁的水仍在滾滾流動的樣子。
山裡的孩子則甚至成群商議盼望著何時再去某個河灣曲流處跳水或潛水刺魚了。他們的家園就在河谷兩岸的沙洲或階地上。他們的那些小村落,就像被一條蜿蜒著的流水串連起來的褐色珠子。在水邊的土地上,他們慢慢地成長。
3
其實,我們大多數人也是由河流伴隨著長大的。在我們的心神身處,總多少懷著對河水甜美的記憶。
童年的時候,溪河邊總是我們最愛去的地方,彷彿那是潛意識裡的一個遺傳基型似的。我們嘻笑著玩水,翻動石頭找尋惶恐躲藏的蝦子,咕嚕咕嚕的水輕撫著我們的肌膚,漾起旋生旋滅的渦紋,岸邊的水草晃呀晃的,水面是閃爍的陽光和我們的笑聲驚叫。我們根本不管時間的過去,也早已忘了父母先前的叮嚀或叱責了。那時,我們的日子是自在的。能在溪河邊戲水的年代,是一個天真的年代。
後來我們長大了,才忽然覺悟到河水大概就是大地唯一流動的自然物了。它們的聲色是永遠無拘無束的;他們造就的兩岸景色也各有豐富的變化。我們南來北往坐車時,從一條一條的河流上通過,底下的河床,或者石頭纍纍,或者堆積著砂石,水騰動著或輕盈地在其間流過,奔赴搖曳的芒花外越形開闊和渺茫的下游。河床上也許還種著一排排的西瓜,瓜實和蔓延的綠葉一起襯著微濕的河邊地。或許也有一些菜園,以及幾個工作中的人。我們在車行中貪婪地觀望著,心裡一股莫名的隱隱的興奮和愛戀。我們開始曉得河流是我們生存其間的天地的一部份。
坐淡水線的火車,更往往是一種使人既激動又覺得舒放的經驗。當火車穿過關渡的隧道,眼前忽然明亮起來了,那漫漫的水流就在我們身邊同行,遠遠的前方是開敞的河口和岸邊映著天際的小鎮建築的參差剪影。對面的觀音山緩緩地向後移動。所謂浩浩蕩蕩的概念裡的意義似乎一時間再次生動了起來。那連綿山水的整個迷人氣勢啊,既親切溫柔,又肅穆偉闊。
若說淡水河之類的大河泱泱水勢是河流雄渾和雍容的面貌,那麼,山間的溪流所顯現的,則是幽秘和激越的一面了。清冷的水從密林下夾著風濤輕拍著石頭,水花飛揚,在斷崖處造成瀑布,瀑布底下往往還會有泓迴旋盪漾的深潭,然後澗水又俏巧地衝撞著吟嘯而去了。陡峭的山谷裡的水是年輕的。我們曾在那裡烤肉、游泳、露營、釣魚,或者還曾結交過相好的朋友……。
諸如此類的記憶,有的可能已淡遠了,甚至是零碎不全的,但也許就在日後的某個時刻裡,印象裡的某處河流的模樣,以及相關的人和事,突然又浮現了,令我們關懷戀慕起一些東西,令我們在感到軟弱或情感僵冷的時候把握到一些事物,諸如生活、美,以及和天地自然的親暱等等。
河流的風景,因此,往往就這樣成了我們的一種親愛的鄉愁了。
4
不過,現代的人對河流的生命普遍不尊重,卻也是千真萬確的。在一個競相以金錢的賺取為人生唯一目的的社會裡,於自己無直接實利的東西,必然是要受到輕忽的。所以,工業廢水、垃圾、豬的糞便、肥料、農藥,都任它流進河裡去了。如果擔心河水氾濫,一味將隄防加高就是了,如此也正好可以將汙髒的河水擋在我們的視線外。
甚至於連公營企業也以堂皇的所謂發展經濟為由,處心積慮地要在立霧溪這樣的一條瑰寶似的河流上游截去各支流的水源,要在那片美得令人驚異的山水中築壩發電。
若是河流死了,我們這個時代根本是不可能留下任何得以偉大的理想或成就的啊。當我們恣縱地追求著經濟利益的開發時,是否也該稍微靜下來看看要相對地變賣或糟蹋掉多少難以挽回的天然珍貴的資源呢?
我們撥巨款進行都市規劃,築起了許多豪華龐大的建築物作為圖書館、貿易大樓、運動公園,以及集會紀念的場所。但是,我們是否更應該把河流列入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的空間,把河流的管理和整治列為優先的都市計畫之一,讓它成為一個教育我們,使我們曉得欣賞美、學習敬重大自然的地方呢?或者,繼續任它污濁毒化,讓我們飲用水的水質繼續不健康?
在一天的工作之後,在白天的喧囂競逐之後,河邊是否可以成為讓我們暫時躲避人群、悠閒散步的處所,並且也讓河流迅速恢復它的生態系統,讓魚兒重現,讓鳥禽願意飛臨呢?
這些,是可能的嗎?
河流是天地循環的一段脈絡,是千萬年來居住過這塊土地的人共有的遺產,因此,這些疑問都是我們大家所該細細思索的。
原載1987年5月《大自然》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