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大臺北氣溫高達三十六度。孔子在他那只有三十四個榻榻米的寓所,卻依然神閒氣定,申申如也。
顏回剛剛來請過安,順便帶來了今天的早報。孔子留他吃早點,顏回說他已經吃過了。孔子察言觀色,知道顏回只不過吃一碗白水泡飯,不會有什麼營養。曾勸過他,現在已是工業時代,一個人不能太儉省。營養好一點,臉上氣色也就會好一點,才可以給人相貌堂堂的印象。其實,顏回何嘗不知?只是他天性保守,只會唸書,一會賺錢。為了維持生計,教了幾個家教,收點束脩,還時常把這些肉乾轉送給孔子。他已經習慣了一簞食,一瓢飲,吃肉而不舒服。倒是孔子,每天多多少少,總得讓夫人把這些肉切得方立正正的端上來,嚐一點。這幾年,家裏可吃的東西彷彿也越來越少。
孔夫人說是因為學生招不上來的緣故,讓他去問問開補習班的錢通先生,人家怎麼招來的那麼多學生。孔子聽了很生氣,說「放於利而行,多怨。」我的本份是傳道、授業、解惑,又不是為了發財,你難道讓我去卑躬屈膝的向鄙夫請教?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
孔夫人一氣,也不理他,自顧去隔壁關家,找關太太聊天去了。
關府和孔宅是緊鄰。這幾年,一年比一年發達。
關先生做的是紡織生意,內外銷都做。他本來就是布行出身,大戰期間,曾經投身軍旅,立下過汗馬功勞。這幾年,剛好趕上紡織業起飛,子姪們也都有經商的天份,就天天帶著他講些做紡織業的竅門。
關先生起先還狠不耐煩,心想,以我這文武兼修、德高望重的身份,你們怎麼不問我別的,而只問我做買賣的小事?可是,這年頭,子姪們比他清楚,早已不再是把商列為四民之末的那年頭了。有這方面的天才和經驗,為什麼不拿出來用?
關先生無可如何,只得略微指點一下「品質第一,言不二價」的道理。並不親自經營,一切都交給子姪去做。好在他到處郊區都有別墅,可以躲開塵間擾攘,自己到各處住住,閒來無事,看看春秋,一早一晚,在後園裏練幾趟刀法,怕把武藝生疏了,一方面也是為了鍛鍊身體,也很逍遙自在。
關家的子姪輩,就在這幾年的工夫,財源滾滾而來,把原來市區臨大馬路的兩所平房,一下子改建了十二層的大廈,自己留了五層做公司和關係企業,其餘的租給了商家,加上營業所得,一年的收入上億,足夠關先生買各種的善本書和收集古玩及養馬之用。相形之下,孔子這棟小小的日式宿舍,就更不起眼了!
孔夫人為這件事不知和孔子吵了多少次,說在這寸土寸金的大臺北,你沒錢蓋高樓也就罷了,為什麼不把房子乾脆賣掉,到鄉下去住?總還可以多剩幾個錢用。孔夫子卻就是這麼「有所不為」的硬脾氣,這房子當初是公家配給的宿舍,雖然別人都是隨便動點手腳就賣掉了,他卻說那不合法,對不起國家。說什麼「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把孔夫人的無話可說,只有去隔壁找關太太發牢騷;說,我們那位老夫子真是食古不化,什麼「小人懷土」?這年頭,那些「懷土」的人,都發了財,你這不懷土的,反而越來越被人嘲笑你「土」!
話傳到孔子耳中,他倒也不在意,知道這世上是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反正吾道一以貫之,不和她一般見識就是了。只是眼前這收不到學生的問題,使他心中很煩。這幾年的大專聯考,只有顏回是考取了第一志願。他本來就是個好學生,平常教師講什麼,他記什麼,「不違如愚」;又凡事中規中矩,劃電腦考卷,從來不會劃出格,是應考的第一把能手。曾點卻考了兩次都榜上無名。他父親十分生氣,跑來找孔子,要退學費,怪孔子不該把補習的時間用來教什麼禮樂。孔子回敬了他幾句,說「你也別怪我,回去問問你兒子,他自己是個什麼材料!平常大家都唸書,他只彈吉他;別人都有修齊治平的大志,他卻只想春光正好,春服既成的時候去遊春,去游泳,然後唱著歌回家。我這是因材施教,他不是個『道千乘之國』的材料,上不上大學有什麼關係?」
曾點的父親根本聽不進他這套,仍然很火大的要求退學費。孔子嘆道:「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還虧你有個喜歡音樂的兒子,像你這樣一味的升學主義,「點兒」的才華都被你埋沒了!
曾點的父親搖頭苦笑,說:「算了吧!我的兒子都被你教成只會彈吉他的太保了!你還說呢!這次他一看榜上無名,扭頭就走,到水源地游泳去了,完全不把落榜放在心上,你怎麼不教他知恥近乎勇呢?」
孔子本來不想跟他辯,現在忍無可忍,只得說:「君子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當初我不和你講,讓學生重禮樂,輕記問之學的道理,是想將來用事實證明給你看。你以為點兒將來一定沒出息嗎?咱們不說中國的黃自先生,辛明峰小弟弟,郭美貞小姐;你們是相信外國的,那就說外國吧!你看古時有貝多芬、莫扎特,今人有伯恩斯坦、魯賓斯坦、卡拉揚諸公,那個不是名震遐邇的大音樂家?他們不比你有名嗎?不比你有錢嗎?」
孔子說得振振有詞,滿以為這下曾先生可無言以對了吧?沒想到,
曾先生聽完,一面點頭,一面冷冷的回了他一句,說:
「你說這些人,我也都佩服,可是有一樣,我們點兒已經高中畢業,算天才兒童送出國也晚了,在國內嗎?考不上大學音樂系,是你學科沒給他惡補之過,這你總得承認了吧?」
這下,孔子倒給問住了。
他總以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而不是在會背書,會劃符號。所以,弟子一進門,先教應對進退之禮,溫良恭儉讓,以身作則。然後教詩教樂,為的是陶冶性情,涵養品德,塑造完美的人格。所以他的學校裏,是天天都得唱歌奏樂的;而且還常常帶學生去郊遊。這些都不需要什麼場地,不像那「錢通補習班」,大言不慚的說,他不教音樂體育,是因為家長出不起錢給他買地皮做場地。也不想想,就憑他那「小人喻於利」的市儈作風,憑什麼資格教學生體育和音樂!孔子帶學生出去郊遊,要多大場地就有多大場地,大自然不用花錢買。上公共汽車,每人都得排隊,誰要是搶先,回來一定「以杖擊其脛」,這正是一種機會教育。大家隨時學著待人以禮,誰也不許投機取巧,橫搶豎奪。那知這幾年下來,他學校的學生升學率直線下降,從去年到今年,只有一個顏回錄取,證明他的教學宗旨有了問題。現在曾點的父親說他兒子自暴自棄,變了太保,老夫子一時倒是還不至於相信曾點這麼差勁,可是心中也未免七上八下。本來也是,高中畢業,只會彈琴唱歌和游泳,將來可怎麼辦呢?「君子不患無位,患所以立」,孔夫子想來想去,倒真是不知道在這人海茫茫的大臺北,到何處去給「點兒」打個工作了。不過,好在還有個服兵役的時間,服完兵役再說吧!
孔子一夜沒睡好。打開收音機,想聽聽音樂,轉來轉去,除了偶然有一個周率還播點「盡善也,又盡美矣」的音樂,近乎舜之韶樂以外,偶而聽到一點武樂,雖然盡美,卻未盡善,也足以使他留戀。可惜大多數的時段,都在播放鄭衛之音。想找點靈感,自己作首新曲,教教學生,卻越聽越覺茫然。想到「點兒」彈吉他,本來也是從他教的瑟演變出來的。樂器的本身都是好的,只看你彈什麼音樂。怎麼大家說曾點彈吉他,就是太保?無非是所彈曲子的問題罷了。現在的音樂家也都太好高鶩遠,動不動就要做個印象派,寫個無調性,也難怪學生們要去彈熱門音樂。曾點還算是好的哩!師承孔子,學的是雅樂,彈起吉他來,像彈古箏似的。
可是這又有什麼用?他出不了國,又進不了音樂系,拿不了大學文憑,找工作也沒人要,也真是個問題。
孔子想了一夜,也聽了一夜的廣播節目。天亮之後,聽了一段新聞,他也就聞「樂」起舞,起來活動筋骨了。
孔夫人被他輾轉反側的吵了一夜,也是沒睡好。起來以後,一語不發的給他泡了一杯茶,把書桌給他擦好放正,免得這位老先生又鬧「席不正不坐」的彎扭脾氣。那知,今天孔子倒沒挑剔夫人,他心裏恍恍惚惚的,只是覺得自己一生「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如今卻碰到這麼個升學率的問題,使自己的教育方針受到了可怕的考驗。「唉!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學生們升學成績不好,難道是我教學不力嗎?「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怎麼不力呢?要說我的教學原則,也不比美國杜威他們差啊!教育即生活,教育即生長,不是他們也和我想的大同小異嗎?「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學校訂公民課,音樂美術課,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孔子一面喝茶,一面喃喃自語,眼睛看著報紙上那些「保證升學」的補習班,「嚴管勤教」專攻考題的補習班,和由惡補專家領銜招生的補習班,那些鉛字都化成了黑壓壓的莘莘學子,一個個埋頭苦寫,沒有一個人敢說他想唱歌、想郊遊。如果有人敢舉手問老師,什麼叫仁,什麼叫義,什麼叫「文、行、忠、信」,老師會叫他回去背基本教材,然後背參考書,再背昨天發的「考古題」。用不著問。孔子有點後悔讓門人寫了那部論語,害得後世的孩子們常常為注解考錯了一個不相干的字,而升不了學。
正想著,忽然聽說有人送禮來了。
「送什麼禮呀?」孔子疑惑的問著夫人。
「唉,你真的又忘啦?你該過生日啦!」
自從改了陽歷,孔夫子老是不記得自己的生日。正想翻翻抽屜裏的黃曆,對照一下,看今天是幾月初幾,夫人已經把大大小小,包裝精美的禮盒端上來了。多半都是弟子們送的,這年頭,大家都很忙,禮物送得雖然豐厚,卻都是交給司機開車送來,頂多在卡片上附一句「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也有在海外留學的,在信封裏附個卡式錄音帶,唱的是「生日快樂歌」。
孔子請夫人把禮盒原封不動的都放在壁櫥裏,感慨的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這些小子一定又是忙賺錢忙昏了頭,來個禮到人不到。這算什麼禮?這是賞賜罷了!」
正在發牢騷,一抬頭,只見玄關那兒有幾個碧眼金髮年輕客人,垂手侍立。孔子覺得奇怪,問道:
「幾位不遠千里而來,是找我的嗎?」
其中一位洋客恭謹的回答說:「晚輩們正是來給您拜壽。」一面說,一面躬身下拜,要行大禮。
孔子覺得一驚。怎麼?這些洋客怎麼把華夏語說得這麼的字正腔圓?連本國學生都分不清的■■■,■■■,他們都說得這麼標準呢?一面想,一面起身回禮,延請他們入座。他們脫鞋,上了榻榻米,再拜入座,執禮甚恭。順序遞上名帖,一個個自我介紹,說:「我們是來自歐洲和美國,因為久慕中華文化的博大淵深,特別負笈來學。現在我們有了語言基礎,墾請夫子收我們做為門徒。」
孔子沉吟片刻,說:「你們要跟我學什麼呢?難道沒聽說,我這裏因為升學率太差,門徒都散去了嗎?」
洋學生展顏一笑,說:「我們豈是來升學的呢?夫子大概有所不知,我們在敝國都已大學畢業,只為看出敝國的工商雖然發達,論起禮義和為人之道,可差得太遠。所以千里迢迢,來到貴國,只望學一些詩書易禮的學問,和孝悌忠信的為人之道。不瞞您說,我們去年就曾在黎明四點多鐘,冒著秋雨,走路趕到您的壽堂去參加大典。不但是為給您拜壽,而且也是要親眼看到八佾舞於庭的周禮,聽聽雅樂,學學應對進退的規矩。敝國的小子『狂簡』,打起字來,雖也斐然成章,但不知所以裁之,這叫志大才疏,多半是由於教化不夠,心浮氣躁,一味追求新奇,不懂得『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的至理。科學雖然發達,人際關係卻處不好,所以大家都很痛苦。」
孔子對著這幾個碧眼金髮的洋學生看了又看,說道:「以前我的教育方法,是讓學生們先學詩經,一面研習禮儀,然後才進一步教他們修齊治平的大道理,找出他們各人的性向,因材施教。現在你們來自外國,在日常生活裏,未受過我們文化的薰陶,我得先聽聽你們的志向。」
洋學生彼此看了看,說:「聽說您的學生曾子撰過一本孝經。開宗明義是,夫孝,德之本也。我們想要把它學回去致用,讓敝邦子弟也能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才去學文。又聽您說過,『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的話。想知道,怎麼能夠無訟。一個社會,怎能不與訟而得到公理呢?還有,我們近年來的音樂,除了專講男貪女愛的鄭衛之音以外,其他的音樂也太多北鄙殺伐之聲而不能致中和。很想學學您所說的『移風易俗,莫善於樂』的韶樂。」
「還聽說,中國的民間藝術裏,都有忠孝節義的為人道理,不像我們西方的文藝作品,連神仙都彼此殺來殺去,沒有倫常觀念。現在更是大家都只提倡『好色』,說這是新潮,而不提倡『好德』,說這是迂腐。在我們那樣的社會裏,每個人都很不安全,所以想到貴國來學學修身齊家之道。」
孔子聽著,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這些洋學生說:「你們是外國人,怎麼居然懂得這麼多呢?」
洋學生一面謙稱不敢,一面把堆在玄關的書,一疊一疊的捧了上來給夫子過目。
夫子一看,真是洋洋大觀。他們把所有舊書攤上沒人要的中國典籍、章回說部、鼓兒詞,都搜集來了。
其中一個學生紅著臉說:「我們只存了兩年的學費,買不起新書,只好天天跑舊書攤。我們的時間有限,不敢浪費,所以平常一天到晚,除了睡覺,都在看書,只有星期週末,去彈琴唱歌和游泳」。
孔子嘆道:「唉,你們倒真是合乎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的為士之道了。這樣吧!正好我的學生一個一個都轉到保證升學的補習班去了。我們就從今天開始上課吧!我的宗旨一向是『有教無類』,不論你們是那國的人,都一視同仁。」
於是,孔子的杏壇上,不再有忙著拚聯的考的華夏學子,而進進出出的都是些抱著「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決心,遠道而來的洋學生。
不過,最近聽說,又開始有些中國學生在孔子門外探頭探腦,彼此傳說,現在洋人在向孔子學詩學禮了,說不定這正是「詩禮」將要「流行」的先兆。又天天在門外聽見洋學生彈古箏、唱古詩,心中有點惶惶然,恐怕將來恢復留考的時候,會加上這一門。其中有個學生腦筋動得快的,跑到水源地,找到正在游泳的曾點,說,當年孔子曾經稱讚他的生活態度,一定可以在孔子面前說得上話,拜託曾點有空向孔子說個人情,允許他第一個回到班上來補習詩禮,死背幾首音樂歌譜的考古題,以後考留考的時候,就可以搶先過關了。
原載(一九七八‧十‧廿一‧聯合報)後收入文集「從小橋流水到經濟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