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怕自己變成「遊魂」,怕的是這「遊魂」還一直不知道自己被這世界所摒棄……
一生不知作過多少次迷路夢。從前在警察廣播電台工作時,夢中迷路,會逢人便問「請問怎麼樣才能到台北?」有時在迷路中,只見滿街泥濘,兩旁店鋪都非常陌生,忽然迎面開來電台的車子,於是喜出望外,趕緊招手,平安抵達。有時夢見在陌生的外國,東找西找,找不到可以問路的地方,最後看見一處高高的台階,上面是一個西式的店鋪,趕緊走上去借電話,想和家裡聯絡,店東說:「對不起,這支電話不能打越洋。」而且我也發現,自己根本沒帶錢。
後來,兩岸開放往來,能夠回到闊別半生的故土,自是快樂無比。我的迷路夢從換了一個主調。在陌生的故鄉,不辨街名與路名,只見陌生的店鋪或陌生的原野。這時我會逢人便問:「請問怎樣才能找到英租界?」
現代同鄉根本沒聽說過什麼叫「英租界」。
迷路夢作的次數多了,問也問得灰心了,沒人知道什麼叫英租界。好一個與時代脫節的「遊魂」呀!「你這是從哪兒來的呀?」「你不是此地人吧?」
哎!我這是從哪兒來的呢?我不是此地人嗎?天津不曾留下我半點履痕吧?我那魂牽夢縈的故土,怎麼一點也不認識我,而我為什麼對它這麼依戀又懷念,好像那裡肯定存在著我的親情、愛情、友情和對自己前途的熱情……可是為什麼沒有一個人聽懂我這些真摯的,帶淚又含笑,含笑又帶淚的種種的感情呢?為什麼總以為要找到那可以通往「特一區」的英租界,就可以找到我一切的親情、愛情和友情,以及對自己前途夢想的種種癡情呢?當現實允許我去找,我去找過了。不只一次,而是十幾次。起初是孤獨寂寞又認真的一個自己,搭直接的飛機由另一個國家前往,這麼容易,就像放了暑假的學生,背個包包就去了。住在旅館,向著海河張望。那遠處的樓宇,還真像是父親在那裡辦公過的地方呢!那遠處的岸邊,曾是我和那單純可愛的男友散步的地方嗎?那平坦而美麗的街道,曾是我和喜歡音樂的同學走去又走回,談著少女之夢的地方嗎?我能帶著一世的滄桑再去找到她們住處的大門,去問一問她們是否直到現在還懷念著我嗎?……我去過,我坐車一再地去詢問過,為什麼應門的同鄉都不認識我,而我卻對他們這麼熟悉又熱情呢?
「我真的是個游魂吧?」這念頭是很具體的。是當被我問路的鄉親冷漠而疑惑地看著我說:「你這是從哪兒來的呀?你不是此地人吧?」的時候,心上那冷應颼颼的感覺,使我對自己懷疑起來的。
其實,我並不怕自己變成「遊魂」,怕的是這「遊魂」還一直不知道自己被這世界所摒棄。迷路迷得那麼可憐,也沒有一個人給我同情。真的沒有,一個也沒有。
也許,幸虧我是「遊魂」。「遊魂」習慣了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熟人,沒有人聽懂我所問的話,也沒有人知道我所要找的那些地名。我已經不存在,所以被取消了和我有關的一切資訊。
好不容易在無數次被「排拒」的痛楚之下,認可了自己已經不屬於那一直以為可以回去的人間世。勉強把自己安慰下來,認可了那也是一種輕鬆,卻在這另一次的「迷路夢」裡,遇到了一個那麼令我敬愛,又那麼令我感動的人——他,是我的六叔。六叔使我忘記了我已經是個遊魂。
這次夢中的我,剛剛從問路的地方,獨自尋尋覓覓地走了兩個路口,以為自己可以找到家,卻竟然還是迷路,不得已,只得讓自己回到剛才出發時的那陌生的處所,覺得儘管它陌生,卻總算剛才從那裡走過、站住過、問過路。至少還算是來過一次,對方會對我有點見面之情。於是我朝這邊走,遠遠地,忽然看見了大半生未見的六叔。他從拐角的那邊踩著三輪板車過來。我看見六叔,悲喜交集,快步走過去含淚問候:「六叔,您好吧?」
六叔又黑又廋又蒼老。看到我,依然那麼慈愛,說:「你迷路啦!來!上車吧!六叔帶你回家。」
我爬上了那板車,車座上已經坐了兩了男孩,他們各自往旁邊讓了讓,我坐中間。六叔正要把車子踩動,旁邊又跑過一一個十幾歲的大男孩,上得車來,坐在我們對面。我心想,六叔這麼大的年紀,又如此瘦弱衰老,怎能帶得動我們這麼多人?我又怎能忍心讓他帶?掙扎著想要下車,心裡好悽慘,夢就醒了。
醒了仍然哭出來。
「六叔!你怎麼這麼辛苦!」……
現實中的六叔,在我能回鄉探親以前就過世了,我返鄉多次,從來也沒敢向其他的人打聽六叔生前的情況。
他生前真的是淪落到踩板車為生嗎?
六叔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快樂親切的長輩。
六叔一生都笑口常開,脾氣好得不得了。
六叔最會享受樂天知命之福。我不該夢到六叔。
這夢,把我一輩子磨練出來的「粉飾太平」都踩碎了。
我從來不讓自己想像,快樂的六叔,會變得這麼辛苦老弱而又沒人會給他關心與同情。
我從來不讓自己相信,人類會給自己製造那麼可怕的慘劇!
我覺得我這次的迷路夢最殘忍!
六叔!對不起!我不該迷路,我不該夢見你。
我太自私!不該爬上你踩的那板車。
我希望,以後再也不會夢見你——這——樣——
(寄自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