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同胞在這麼短短的幾年裡,神話般地脫貧致富,使我們這些曾經「拔一根汗毛比他們的腰還壯」的台胞,在依照往例,準備探親送禮時,再也不知道買點什麼才好。不得已,學會了「美國同胞」的「小氣」,乾脆空著雙手來做客,倒也承蒙他們善解人意地為我們開脫-「我們這兒什麼都有了!」
來到二○○一年,許多事就變成「上一世紀」的了。
除了現在還不滿七個月的新生嬰兒,我們都是從上一世紀走過來的。這樣一想,彷彿覺得每一個人都很偉大。
午睡的時候一直作夢。夢見自己來到一處住宅,看那格局,有點像是自己的家,卻又完全不見家裡的布置和家裡的人。但見一個中年男子提著鳥籠從外面回來,站在台階前,低頭看著兩個小孩在那裡玩「鬥蛐蛐」。房子裡很熱鬧,走來走去有許多陌生人。書房居左,客廳在右。書房的書桌改成一個服務台,我進去的時候,服務台旁坐著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抬頭對我說:「玩一局嘛!怕什麼?」我望著她手中的香菸和她的紅指甲,笑著搖頭。
旁邊站著另一個女人,頭髮梳成「上一世紀」的新型,烏黑油亮。漂亮的五官,被脂粉襯托得唇紅齒白,身上的寶藍色透花紗旗袍,由裡面襯裙的透空剪裁勾勒出裸露的後背,使我想起那年頭西門町國際舞廳附近的舞女。她看我站在門外,就很「四海」地對我招手說:「進來嘛!我天天都來。」
我覺得有點奇怪。她們「天天來」?那,難道說,這裡開了舞廳或賭場?為了要弄清楚,而又不想顯得自己太「土」,我問了一句:「你們多少輸贏?」那女人揚頭笑笑,說:「大概二十萬吧?」
我轉頭來到客廳,看見院子裡有人在跑到右邊去開大門。那大門有兩扇,平常只開一扇。有點像老家的舊式大車門。心想,大概是有車子要進來了,就跟著那人跑到院子去看。
果然是一輛很大的歐洲式四輪馬車,裡面坐著兩老夫妻,都有七、八十歲的樣子。年老臃腫,整個身子癱靠在座位上,把座位塞得滿滿的。男的戴著大大的深度近視眼鏡,太胖了,看不見五官。女的穿織綿緞的舊式旗袍,一副被金錢供養得笨重癡肥,再也無法動彈的樣子。車伕早從那高高的座位上跳下來,扶著車廂,讓馬匹倒退著,把車子帶進來。兩個老夫妻行屍走肉一般,動也不動地等著倒車。滿臉不耐煩的樣子,嫌人家伺候不周。見我站在旁邊觀看,那男的就向我嚴厲地揮手,讓我站開一點。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家」變成了這副樣子。更不知道這頤指氣使,把馬車開進我家院子來的兩個老朽夫妻是哪裡來的。也不太明白剛才提著鳥籠和玩著鬥蛐蛐的長幼三人,是不是我家的長幼。而我也鬧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屬於這個家,或究竟這房子是不是我家的房子。
站在馬車旁邊,被那龐大的黑黑車廂,擠得靠緊牆邊的我,好像本來就是一個小孩,咬著小小的指頭,好奇而徨惑地觀看。見那車伕走過來往下般行李,一面揮手讓我躲開-「去!去!看砸著你!」
我從那匹馬的肚子下面鑽過來,找到大門的另一邊,逃了出去。
外面的街道很陌生。有人在講廣東話,說這裡是澳門。
澳門?澳門?
澳門!澳門!
我醒過來了。
澳門是我昨天才從北京搭飛機,轉機回台北的地方。我們不用進澳門,只在機場候機室別換一個登機證,再登上同一架飛機就是了。航班號碼NX608。從北京飛出來的時候是NX001。剛才在候機室但見大大的玻璃窗外一片暮色蒼茫。涼涼的心情中,跟著大家就擠上了飛機。
好像投胎轉世一樣,跨過了這座陰陽橋,轉入了另一道輪迴。
我回到了台北。
回到了我來自上一世紀的年齡。
那提鳥籠的男子,鬥蛐蛐的小孩,舞廳或麻將館混日子的少奶奶、姨太太,以及腦滿腸肥,坐四輪馬車的大亨和他的女人,似是來自一些老舊的電影,在暝茫的時空裡,倒帶重播,出現了一些瞬間的片段。
甩不開那曾經刻劃了一部分中國,卻似乎也將記錄下一部分澳門的、夢中的徨惑,我為自己解夢-澳航班機上那剛剛在澳門度過了周末,腦海中殘留著澳門風情,坐滿了機艙的現代乘客們,是怎樣地加入了我從上一世紀的故土所帶回來的舊夢!
北京的四合院被連雲巨廈所震懾,北京的小胡同被筆直寬廣的大道所淹沒。新型而面積遼闊的各式餐館,連廁所都號稱「五星級」。服務員輕顰淺笑,制服彩色繽紛,禮貌周到。菜單設計華麗,南方菜到了北方,成為首都的新寵,特別找來點綴北方傳統飯莊鄉土特色的河南小姑娘,梳上兩條直直的髮辨,搭配一身紅花錄葉的褲掛,怯生生而又很成功地吸引著對「中國」充滿幻想時觀光客。一兌四的人民幣,使手中的台幣縮水,而低廉的物價,卻又使你所換得的那點小錢大有用途。
一般家庭裡,不同價位的自用車,是當年探親「三大件、五小件」民生必需品的延伸。北京同胞在這麼短短的幾年裡,神話般地脫貧致富,使我們這些曾經「拔一根汗毛比他們的腰還壯」的台胞,在依照往例,準備探親送禮時,再也不知道買點什麼才好。不得已,學會了「美國同胞」的「小氣」,乾脆空著雙手來做客,倒也承蒙他們善解人意地為我們開脫-「我們這兒什麼都有了!」
一點也不錯!國產現代化的各種用品,好像是一下子從地裡冒出來的,齊全而旺盛。
北京人向來也就口氣大。天子腳下,茶葉「莊」,飯「莊」,綢布「莊」,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莊」。這倒不是新建設,而是老北京固有的。只是現在,貨色「超額」齊全。我在百貨公司「聞香」買來的茶葉,妹妹看不上眼,硬是跑到茶葉「莊」去給我另買兩「聽」「高檔」的。
北京住四合院的人總看不上人家「小門小戶」。別瞧四合院胡同的出入口那麼小,小到連車子都開不進去,可北京人環境大。這就足夠使他們自詡「吃過見過」。從仍在漸漸改善中的「二居室、三居室」的公寓住宅,沿著沒品質的樓梯,「土不嗆嗆」地走出關不緊的大門,一拐彎,那筆直的大街,就霸氣十足地展現在你的眼前,自己的私家車給上班的男主人開出去了,家裡其他的人騎自行車也上班去了。自己要出門,可以「打」個「的」(編註:計程車)。招手就來的不同品牌,不同價位的「的」,載著你一口氣跑上四、五十分鐘,也只要三、四十元人民幣,這要是在台灣得多少?就更別提萬一是在洛杉磯了。
那天晚上在街上東逛西逛,八點了,要找地方吃飯。讓我想起那一九八八年,首次返鄉到了天津,只顧走路聊天,沒想吃飯。等到想要吃飯的時候,飯館早都關了。連「個體戶」都「封火」了,現在可好!大百貨公司一家挨一家,九點半才關門。樓上有小吃部。走進去,客人還真不少。經營方式和台北百貨公司的地下樓小吃部一樣,卻不必那麼迂迴曲折、遷就空間。他們的空間富裕,一排排,真材實料的木製餐桌椅,帶著老北京的殷實長遠,厚厚重重地排開來,在那裡等你光顧。一樣是各地口味,從廣東粥到黑米粥,從北方「夾肉火燒」到南方小籠包,一樣有日本鐵板燒和韓國烤肉。自己去點一客鐵板燒,香噴噴、熱騰騰,多少錢呢?答案是「十塊」。服務員看你弱不禁風,端不動,不敢讓你「自助」,主動幫你端到桌上。服務態度與從前真是大不相同。從前(沒多久以前,說起來也就是「上次」),大陸朋友點了好幾樣很講究的菜,卻也只能自己端過來和大眾拼在一條長桌上享用。一面道歉說:「這樣招待遠道來的『女同志』實在有點簡慢。」其實他忘了更上次他講我們吃最不簡慢的烤鴨是多麼地又涼又硬。時代真是不同啦!
住在中央電視台附近的「梅地亞中心」,新來乍到,但覺天廣地闊,明顯是在郊區,以為這絕對只得忍受酒店裡單調的早點。卻不料一問之下,只要出了酒店,一過馬路,赫然就看見「永和豆漿」的大字招牌-「喲!」這裡也有「永和豆漿」啊?
那還用說!全北京到處都有「永和豆漿」。台胞笑稱,這叫作「永和豆漿統一中國」。
其實,「永和豆漿」和「永和豆漿」並不一樣。台灣的豆漿店比北京的「傳統」多了。北京的「永和豆漿」,服務員穿制服,戴小帽,清潔整齊。營業方式櫃檯化。上面懸著所售的食品名稱及價碼的告示牌,和「麥當勞」的格式一樣。從前就有人說,「麥當勞」是美國式的燒餅油條,現在被北京人「抄」來,經營成「中國內容的麥當勞」。便宜舒服又快捷多樣的早點,除了燒餅油條豆漿之外,還有稀飯、小籠包之類。油條美國規格,XL特大號,活像舊式房屋的門栓。幾塊錢人民幣的消費額,使台胞不由得就想在此地找個小屋住下來,以便省錢。
那天吃完鐵板燒,順便逛水果店,用「琳瑯滿目」來形容實在不足以表達自己當時的觀感。明明記得「上次」來的時候,也是這個季節,想吃水果,跑到街上轉來轉去,卻只看到地攤賣菜的筐子裡有幾根黃瓜和幾個番茄。當地人的回答是:「五六月,青黃不接,哪裡有水果賣?」
這次再來,「青青黃黃」全都接上了。百化公司的水果部像「水果山」。老闆娘穿得清清爽爽,笑容可掬,光看不買也行,「您就慢慢看吧!」現在公路、鐵路、海運、空運,交通便捷,不但全國各地的水果來此集中,產地標誌上,世界各國來的都有。奇怪!怎麼WTO還沒進去,它們就迫不急待地全擠進來了?好像是走了什麼後門,搶市場,惟恐慢了一步,落在了別人後頭。
我想把每樣產品的名稱、產地和售價都抄下來,老闆娘瞧著我這「台胞」笑。「明天我們還在這兒,您看不完,明天接著看。」這賣水果的好像忽然念過了許多書,又好像她們是從台灣來的,說話透著親切,客氣話全學會了。
我和妹妹,一個是台胞,一個是老北京。兩人不是「一國」的。想法就不大一樣。她要買芒果,我說,「你們這種芒果是東南亞來的,一點也不好吃。我們台灣的芒果又紅又大又甜,水份好多!哪像這樣白白乾乾的!台灣蓮霧像仙桃一樣,又好吃,又好看。但不知進來了沒有?」
「光說有什麼用?下回帶兩個來給我們嘗嘗。」妹妹是個大現實主義者,最受不了人家光說不練。
妹妹捨開一切的紅紫白黃,挑選了半斤「葡萄」,她糾正,我說,這不叫「葡萄」,這叫「提子」。比葡萄大,又「實在」,聽說是美國進口的。
怪哩!我去美國多次,怎麼沒看見「提子」?
這「提子」略甜不酸,水份不多,實在並不太傑出。但次日我們坐朋友的私家車去天津,三十七、八度的高溫下,車子的空調也「調」不過那沙漠般的乾熱,喝水無效,只覺口乾。我手拿一粒「提子」,一路「一小口、一小口」的啃著,發現它的作用正是「止渴生津」。一粒「提子」送我一帆風順到天津。只是那灼熱的風沙,隔著車窗,把我好不容易在台灣悶得「美白」的皮膚,毫不客氣地就烘成了又紅又褐的「龍蝦色」。
妹妹堅持給我一大堆保養品。「不貴!」她推著給我:「才一千塊多一點,你拿去用!美白去皺又除斑,包你年輕十歲。」
妹妹的眼鏡越來越高級。一直說,回北京之後,要帶我去配眼鏡。「你要什麼樣的?我幫你挑!」
買東西,妹妹搶著付錢。一面笑嘻嘻地拍著腰間的口袋-「政府說了-要讓我們的口袋『鼓起來』!」
真「逗」!「上次」還都是我買單呢!現在可有了回饋!
也剛好!我的口袋正在逐漸地「癟下去」,樂得省著用,只是口頭上不好意思承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