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皈依任何宗教,原因是我不希望由於皈依了「一」種宗教而限制了我欣賞或崇服另一種宗教的自由。
這樣的態度其實是很「中國」的。中國人不太喜歡被局限,因此時常把一切我們認為好的、令我們感動的,都接納下來,作為信仰。甚至連不是宗教而只是來自美德與義行的事蹟,都會成為我們的信仰而把它們請進寺廟裡去接受膜拜。
關聖帝君與媽祖都是因此得到我們的信仰而升格為「神」的。
我不太能接受來自西方宗教故事中的「事蹟」,卻非常喜歡西方的教堂和他們的宗教音樂。幾乎每一所教堂,每一首與宗教有關的音樂都令我感動。我覺得單憑那音樂與教堂,不可以使我接近「上帝」。
因此我常常想到,可能宗教並不一定需要你去推理或從中去尋求什麼答案。你「信」就是了。
推理和答案是哲學的態度。你可以從中去找到對一些問題的解答,使你在理智上得到對問題的解釋。比如莊子所說的「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讓你明白,今天的苦樂並不一定就是明天的苦樂,因此可以用較為豁達的心情使自己保持超然。
莊子所帶給我們的是哲學而不是宗教,他教我們「忘毀譽、忘利害、忘生死、忘是非」,這「忘」可以通過理智來使自己超然於得失恩怨之外。因此也具有宗教的效果,但它畢竟不是宗教而只是哲學。
對於生死的問題,尤其是哲學家們所難以觸及的。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他不談生命兩端之外的世界。莊子認為「死」不過是「物化」,無論死後是化為「蟲臂」或化為「鼠肝」,都仍然是天地萬物的一部分,隨著大自然在繼續運行。
這種對「生與死」的態度是既哲學又科學的,是允許你去求證的,他不曾推出一個上帝或菩薩來代表總攬一切的主宰。莊子和老子把主導宇宙萬有的力量歸源於「道」。而這「道」不是像宗教那樣的有一個可以想像的主宰者具體存在它只是「有情有信,無為無形自本自根,自本以固存」的「一種動力」而已,換言之,你不能去膜拜或投奔這樣一種「無為無形」的「動力」。
我是很佩服這種說法的;但我也發現,孔子、老子或莊子雖然都可以使我佩服而豁達,但並不太有機會使我感動。
我猜想,這大概就是哲學與宗教最不相同的地方。
宗教可以使人不經過推理而直接受到感動。這感動的來源是由於在它面前,你能感到是一種投奔。你忽然得到了接納及庇佑,好像一個迷途的孩子或一個奔波辛勞的旅人,找到了父母或家園。
這份投奔的力量,是哲學所不能提供的。
有一年,我去台中彰化一帶遊玩。來到萬佛寺,就到寺裡去參觀。看到正殿門旁的一副聯語,寫的是:
「參訪自何方,百國曾遊,且請於茲小休歇,光陰如過客,寸陰宜惜,莫教此日又蹉跎。」
聯語寫得好。一種被愛護、被接納與被關注的感覺,使你立時雜念全消,而又出現一種「百感交集」的心情,你可能因此而熱淚盈眶,而又絕不會感到生命一切均屬空無。這種中國式的弘法是很特殊的,它充滿了感情而引起你由衷的共鳴。
接著的另一副聯語是:
「苦海無邊,歎累劫沉浮,何人能做真依怙;靈山不遠,喜者番歸來,到門仍是舊風光。」
上聯一語道出了浮生奔逐,內心的悲涼;下聯卻立即點醒你「回頭是岸」,對在人海中尋尋覓覓,不知何處才是福地洞天的人們,是最具智慧的指引。
另一幅聯語則是深邃幽微,給你帶來更高一層澈悟:
「觀中有止,止中有觀,定慧等持非兩事,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從來本如一,」
寺中的聯語都是受了佛教感動的中國信徒,用中國詩人的才華,加入了中國傳統的思考方式,把佛教的精義傳達給大眾來參悟,這樣的參悟已經超越了形式上的修持,而給人們帶來更具美感的啟發與接納。
中國詩與聯語的音樂性是舉世無雙的。它們長久以來,發揮著中國人所忽略的音樂的功能。西方宗教的音樂使人感動。中國人的佛教用詩意盎然的聯語與偈誤來使人感動。
對於生死的感歎,孔子也說過「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及「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話,來勉強世人,及時努力。
佛教和孔子在這一點上,並不違背。只不過,他們加入了生命兩端之外的幻麗之美,他們的說法是:
「佛法難聞,人身難得,今生不度待何生。」
「度」也就是修持。修的是什麼呢?「進德修業,行善無私」,你可能想到的一切美德善行都已包括在內。否則,佛為什麼要來「度」你呢?
「感動」是一種向善的、無私的心情的萌生,它讓你由於感動而去投奔,而成為你的信仰。許多人的皈依宗教大都是基於這樣的一種感動。這感動,甚至於只是在一瞬間所激發的,但它可以就此成為你由衷的、畢生的一種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