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獨遊巴黎,遲歸迷路,在所住的地方不遠處徘徊尋覓,卻就是找不到那處街名。日暮天寒,異鄉孤客,惶急之下,忽見路邊小巷有個招牌,歪歪斜斜四個中國方塊字——上海酒家。一時如見故人,趕緊進去,買一客春捲,藉便問路。
那店東少女,梳著兩條辮子,說話聲音又尖又細,用手向右一指:「出門右走,見路左轉便是」。
啊!曾問了多少法國人,年輕的、年長的、男的、女的,還有警察與學生,都沒有一個人能把路給我指點明白。而這女孩,簡單的一句話,便一切清清楚楚,使我那一身疲倦,滿心惶急,頃刻之間,全部消融。她那尖細的嗓門,也成了我畢生難忘的最動人的樂音。家鄉啊!家鄉!一個來自遙遠家鄉,到這巴黎陋巷,開個小店的人家啊!你是為了給家鄉孤客們在這兒點亮一盞燈嗎?那天寒日暮中的一盞燈,歪歪斜斜,稚拙到令你心痛的四個字——上海酒家,在異鄉異國,寂寞又固執的掛在小巷的牆上。反映在遊子心中,就不只是四個字,而是一部歷史,無數的興廢故事。其中有多少生途奔波的辛酸呢?有多少經過世世代代中國式的傳承而一直在那裡閃著微光的溫馨與悽美呢?「上海酒家」!那是唐朝詩人筆下的酒家吧?是「牧童遙指杏花村」的酒家吧?是往古與現今,一直總會有的天涯孤客們所要投奔的處所吧?
而今夜,在現代燈火闌珊的美國洛城。悽惶無助的心情中,車子擦過一條條的街道,夜色裡,閃過令你急速捕捉的四字霓虹——台灣酒家。在西方式的匆忙與冷漠中,陡地送來一脈溫馨。
唉!可愛的中國人喲!你又飄洋過海,來到這另一片陌生的土地,為你的同鄉引路?療飢?祛寒?用一碟家鄉味,來解一解旅人的鄉愁嗎?
為什麼在異鄉異地的「酒家」二字,會那麼輕悄地回到唐朝,顯出了如此的清純、真樸、溫和,而又盛滿著「同在天涯」的知遇之情呢?
有些市招,就這樣的寫著無限蒼涼的人間行腳,無數的離合悲歡,無盡的人海辛酸淚。包容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孤單落寞的靈魂的嘆息。特別是當夜已深,人已靜,陌生的大都市,連最後一滴感情都隨著燈光熄去的時候,只剩下那幾點熒熒的路燈與交通號誌燈。……西方啊!西方!美國啊!美國!在把你磨煉成鋼鐵一般冷硬頑強之前,天天夜晚,冷然的看著你的心與靈魂一同滴血。沒有人聽你傾訴,沒有人給你同情。他們說:「我比你滴得更早,滴得更多。而我們知道,你的傷口會癒合,會變硬,會起繭。會使你醜陋,不再嬌柔;會使你麻木,不再叫痛。會使你不再知道世上還有人應該覺得什麼是痛,你學會咬緊牙關,變得無情而強硬。你會像我,假如你要留居此地,工作而成長,你會像我,不再呻吟;你會像我,不再看得起軟弱。」
是啊!我豈是不知道?
所以,我才這樣感謝那在深夜、深夜,仍然肯在那邊亮著的,那通宵營業的招牌燈。紅字的7,攔腰大寫六個字母,綠色的,隔一跳一的幾個E字,那麼動人心弦,像幾把可以開啟人心的鑰匙。每夜,它就在那蒼茫無際的夜空下亮著,孤懸著。方方的、遠遠就看得見的。它,是多麼溫暖的一個靈魂呢?儘管它也還是那麼高高遠遠的,使人無法觸摸。
SEVEN ELEVEN,當我因為人地生疏,在奔波整日之後,急於投奔我陌生空寂的宿頭,錯過了可以買一杯飲料、一盒點心,或一包可以伴我孤獨的香煙的時候,你就在那無望的空間裡,向我招手。你那大字標示著的TWENTY FOUR HOUSRS,大概是上帝留給這無情人間的,最後一絲感情吧?即使當我已經回到我空空的住處,而被憂傷咬嚙得無法入眠的時候,也可以發動我破舊的車子,開過兩個沈睡的路口,來投奔你慷慨的燈光,看見你們那霓虹招牌,清寂的亮著;門燈和內部的燈,也無色的亮著;正如同櫃台前的你們,那不眠的倦眼,靜靜地歡迎我的加入。幾毛錢,一塊錢,小小的物品,並不是我真正的目的,時常,我所要投奔的,只是你們這點不摒棄我,肯眷顧我的慈心,使我覺得這世界上,總還有這麼一個,這麼最後一個,小小的地方,在我孤寂、憂傷得連吶喊與狂嘯都沒有一分回應的時候,開著你們的門,接納我,給我一點人與人之間,隨便是什麼的,互助與交換。
時常,我覺得自己是那每一個、每一個,流浪了全個地球,卻找不到歸程的中國人。在我心的深處,在我記憶的一些冷角,總有那幾個令人感謝得泫然欲泣的霓虹,在異國的夜空下,承載著它自己的孤單與飄零,也看見別人的孤單與飄零。所能伸出的,雖然不是「援手」,卻也是一份陌生冷然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