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秋天,自大陸回台之後,隔了兩年多,才再訪故土。
這次因為是來開會,日程排得緊密,而我又要在十天之後,趕往美國,參加另一個會,所以只能勉強抽出一天時間,去北京探望九十二歲的舅父和音樂
家張肖虎先生,此外就只是在寧河縣和天津市為開會及拜會奔忙了。
本想去河北區,再看看已改成“美術學院”的母校“河北女師”,也順路可以仔細重溫一下“金鋼橋”,那記錄著我年少無知歲月的有名橋樑,想用現在的心情,再去了解一下它當年的煥發神采和現在即將拆除的蒼茫暮色,卻也未能抽出時間。
人,有時就是會“身在福中不知福”,對眼前身邊的美好事物或溫暖人情,即忽略了去欣賞,也不知道感恩,而且是日後也難彌補的。
金鋼橋,記錄著我人生的重要歲月。它曾“親見”我父親帶著我從這里走上學業與人生的征途,使我有了穩妥的起步和光明遠景。父親和我坐人力車從東馬路的“久大精鹽”辦事處,沐著朝陽去天緯路投考“河北女師”。不到十二歲的我,懵懵懂懂,只有滿心的好奇與興奮,完全不覺得這人生的第一站關係著自己的前程。
父親當時是什麼心情呢?只得用我現在的心情來想象一下吧!
我是他第一個孩子,也是他最寵愛的孩子。他一定早就想要好好培植我,惟恐當時多變的國事世局會阻撓或幹擾我,才獨排眾議,舍棄另兩所有名的女子中學——時髦的“中西”及響亮的“南開”,而堅持要我去讀這所保守卻基礎穩固,日後也易於就業的“河北女師”。父親知道,這所學校將會給我多方面的薰陶和將來開拓前程所必要的基本知識與技能,畢業之後,無論升學或就業,它都足以提供我適當的條件,使我“進可以攻,退可以守”。
這“金鋼橋”,因此就為我記錄了父親的慈愛與遠見,和我在父親的呵護與指引下懵然無知的幸福。它一定也記錄了我在考取之後,住校想家的日子——課後悄悄溜出校門,獨自走過“金鋼橋”,明知父親已經回家,卻還要追尋著他的足跡,到“久大精鹽”辦事處的門外去張望一陣再無奈地走回學校,那凄惘的心情。
周六下午,經常逃掉兩節課,坐人力車去趕那班從天津總站出發的火車回塘沽,為了可以提早見到家里的人們。金鋼橋一定也用悲憫的心情,記錄著我那只想躲回父母懷抱的幼稚與怯懦。
對新環境略微熟悉之後,周末可以不用逃課回家了,和同學到大胡同和東馬路去學著逛街,買些不必要的東西,再帶著空虛的心情回校。那生澀的成長過程,也記錄在金鋼橋那轟隆隆的車聲和潮濕的橋面上。
逐漸地,我安於課後和同學在校園散步以及周末按照校規,正正當當地離校去買回一大堆零食,與同學一起享用。逐漸地,我開始羨慕某些高班同學,暑假也不回家而住在學校的那份自由與獨立了。
雖然我始終未曾讓自己放棄回家與弟弟妹妹相聚的快樂,但是,“家”與“世界”,兩者之間的份量是很明顯地在我心中取得了平穩,而且“世界”的吸力是一天比一天的增加著了。
少年的日子,其實仍然只是同學之間的笑鬧,和幾位新來的音樂老師,從遠方帶給我們的陌生的啟發。但是,“夢”是在心中豐富而多彩地重疊幻化,前程是越來越充滿憧憬了。
世界不僅是家,也不僅是河北女師了。
前途不僅是金鋼橋和天津總站,以及父親的公司了。
成長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
它把你天真赤誠的愛,漸漸磨成硬茧。它使你以為自己長大而懂事,甚至比父母還更認識這世界,更懂得一些新的事物。因此,對他們的依戀變成了一種為自己所不願再用感情去解釋的“疏離”——“我長大了,我見到你們所未曾見過的了”。
可恥的自我膨脹是從太想要獨立與太向往遠方的那一刻,悄悄開始的。
高三下學期,學校停掉了我們畢業班日常的上課,讓我們專心準備會考。
五月的天氣,薰然的南風、蔥蘢的花木、閒逸而又得寵的感覺,揚起了我更多的青春夢——快畢業了!我將順利地考入學院部音樂系。日子里的期盼,已經不僅是父親的來信,而更是學院部已畢業的同學來信,向我敘述她們飛向新天地的見聞了。
青島像什麼樣子?
杭州可愛嗎?
還有人要到美國和比利時呢!
那麼多人為戀愛沉迷,我可不要!我要的是一種奔赴,奔走一個非常遠的前程。
由於是畢業班,學校不再限制我們像平時一樣地穿制服,而可以任意選擇自己的衣服,來縱容自己。那心情,是多麼地目空一切啊!
我穿紅紫花朵的衣服,為了欣賞它的絢麗。
我穿深淺綠葉的衣服,為了欣賞它的素雅。
我穿體育系同學所穿的那種短裙,為了在打網球的時候,突顯自己的活躍。
練習的時候,連琴譜封面的顏色,都彩繪著那自由放任的心情。
……
唉!把自己看得那麼特別做什麼呢?
沒有人提醒我,父親也是在縱容我。快畢業了,連父親自己都說:“就讓你多花點錢吧!
那天,天氣好熱!校園的石榴和尖竹桃花被太陽曬得通紅。父親忽然到學校來找我。
“好熱!”父親把草帽拿在手上扇著。說:“今天是星期六,我帶你到第一公園聽蟬去。
我們走到第一公園,坐在樹下聽蟬。父親告訴我,夏天聽蟑聲真是寧靜又清涼。以前他從老家到天津來讀高中的時候,祖父最喜歡帶他到這第一公園來。父子倆在樹蔭下一坐就是一個下午,直到晚風漸起,公園更加上幾分幽靜與清涼,我們父子二人才一起去吃晚飯。
“袓父和我就像朋友一樣。”父親說,“他最疼我,喜歡和我談天,也喜歡讓我陪他喝酒,但我最記得的還是和他坐在公園來聽蟬聲,真寧靜!後來我進了工業學院,功課忙,祖父就不常來了。”
我記住了蟬聲,忽略了父親的心情——那一定是種忽然意識到,孩子已經長大,即將不要需要他呵護的惆悵心情。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懂得去想。我只關心和我一起練琴的同學,我們的音樂老師,以及我們密集學到的新曲與新歌,和那些忽然闖入我們生活的華麗的音樂會。
父親在我畢業前再一次來學校找我,是六月了,那天,我們的鋼琴老師正要在法租界維斯理禮堂開獨奏會,我們幾個接受個別指導的學生奉命去整理節目單,並分派接待來賓的工作。
我告訴父親,今天我不能陪他去公園,因為我們有事。
父親很自然地說:“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去公園走走,然後坐火車回塘沽。”他遞給我一包在稻香村買的小點心和酥糖,說:“和同學分著吃吧!”就自己走了。
那是上午十一點多。我帶著點心和酥糖,找到那兩位學琴的同學,一起說說笑笑地走路過金鋼橋,一面吃著點心和酥糖,到法租界去。我們真高興,能幫老師在音樂會做點事情,真是光榮。
過金鋼橋,走到一半的時候,同學忽然很興奮地推推我說:
“你看!你快看!那是你父親,他坐在洋車上!”
我一抬頭,正看見父親穿著淺灰西裝,戴著淺灰色的“面斗帽”,坐車從這橋上經過。
我朝父親招手,大聲喊著:“爸爸!爸爸!”
橋上車聲轟轟隆隆,我們在這邊橋面的人行道上,隔著一些欄杆,父親專注地看著前面,沒聽到我的聲音。
這是我最後一次在金鋼橋上看到父親。
……
你問,以後呢?
以後?——以後就打仗了。
那是一九三七,民國二十六年。
那以後,父親再也沒有心情和我們去公園欣賞蟬聲。
那以後,我失去了升學的機會,分擔起家庭的生計。
再以後,戰爭勝利帶給父親和我們全家的安定日子只是曇花一現。
再以後,我離開故土,只身來到台灣。
四十年生死兩茫茫,父親於一九七二年去世,我一九八八年返鄉。物是人非的金鋼橋上,留下的是父親慈愛惆悵的中年身影;留下的是我百身莫贖,只顧自己,未報親恩的憾恨。
副刊主編約稿,讓我寫一寫故鄉景物和父親。戰後才出生的這一代年輕主編,怎麼會了解她所讓我突然回顧到的,是怎樣一種無處申說的愧悔與傷慟!
(選自《2002散文選》/台灣九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