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後,我依然記得那種氣味,以及尾隨而來的,重複低緩的嘆息:「她養了我這麼多年……」
那混濁而龐大的氣味,像一大群低飛的昏鴉,盤踞在大宅那個幽暗、瘟神一般的角落。斑駁的木板隔出陰暗的房間,在大宅的後方,寬敞廚房的西南隅。它偏離大家活動的中心,瑟縮於沒有陽光眷顧的所在,彷彿在等待一種低調而哀傷的詮釋。曾祖母就在那兒,親手子結了自己近百歲的生命。晚年的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排泄,末了,卻用安眠藥輕而易舉的主控自己的身體,永遠不再排泄。
我想我是刻意去遺忘喪禮的細節。那種公式化的禮儀早已簡化成中性的符號擱置一旁;糾纏不清的,是黏稠的污穢和痛苦。那個房間是大宅的毒瘤,病菌的溫床,刻意被冷落、忽視,一個大人裹足,小孩止步的所在。只有未婚的滿姑婆——曾祖母的養女,拖著疲憊而哀傷的影子在穿梭忙碌。
我記得她說話時平和的語調,和不急不緩的步子。她是那麼不慍不文,像道不鹹不淡的的菜餚,不存在的存在。她長齋。每日誦經。若是不說話,便沒有人會意識到她確實存在。
然而,她低緩的嘆息總是無所不在:「她養了我這麼多年……」它與混濁的氣味攪拌之後,充塞大宅。
曾祖母早已失去咀嚼的能力。滿姑婆燉得稀爛的糊狀食物或黃或綠,一種混合失敗的色調。我總是躲在大柱子背後,遠遠觀望滿姑婆把食糜送入那張癟嘴,耳邊卻響起大人殘酷而無情的說話。
再美味的食物被人體加工之後,終究會變成廢料。就此而言,食物和廢物是可以畫上等號的。食物之於曾祖母,是廢物外加人力負荷。負荷的受力者,就是滿姑婆。她必須說服自己,由於這道荒謬的消化流程,曾祖母的生命才得以延續。
我還記得高懸大廳中央,那張風韻猶存的遺照,分明的黑白兩色構成陌生的亮麗,完全不像晚年沒有人氣的曾祖母。房間是一道記憶的屏障,令我無法準確勾勒她的容顏;我亦無法的描繪她的聲音和衣飾,揮之不去的,只有她奄奄的病態和死亡的氣息。
我不禁懷疑,每一個從大宅走出去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染了陰慘的氣息。為了調節房間裡的濁氣,曾祖母的檀香木櫃子上,持續擺設盛放的鮮花;房外窗邊,是一排蓊鬱的白茉莉。花開的時候,整個房子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憂鬱。茉莉花香很努力的抗拒腐朽的死亡。至於憂鬱,是甜美的生命與死亡妥協之後的情緒。
曾祖母的臥病實在是生命最尷尬的情境。人類只有在尚未識得人事規範禮儀的嬰兒期,才有隨意排泄的權利。嬰兒期一過,那便成為不足啟齒的羞恥和禁忌——社會如是教育我們,必得把諸如此類的行為隱藏的光明正大的衣食住行之下,類似某些不能張揚的感情,必須壓入潛意識裡。
曾祖母反其道的行為,先是令龐大的家族羞辱、無措,繼而催化出疏離,以及明顯的厭惡。曾祖母變成一堵逐客的人牆,大宅果真是名符其實的「稀客罕至」。即便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來訪,我也能嗅出家人的侷促和緊張。「味道」是必須避諱的字眼。它是導致過敏的病菌,在大宅的空氣裡活躍地流竄。堂伯對這位比他的父親、她的兒子「歹活」的老者,充滿掩飾不住的厭惡。
小朋友堅持不肯踏入我家門檻,他們畏懼聲名遠播的「怪物」。我心儀的「小」男朋友和他的死黨們的耳語像鞭炮般傳回來:「她家有個可怕的怪物,我才不要理她。」
我噙著委屈的眼淚,忍著混濁的味道,跑進房間,狠狠的撒了一把沙,轉身就跑,卻再次被生命腐朽的味道深深震撼——死神早已恭候這個陰暗的角落多時了。我彷彿又聽到滿姑婆低緩的嘆息:「她養了我這麼多年……」一遍又一遍,迴盪在古老的大宅裡。
媽媽說我在蹣跚學步時,常常跌跌撞撞的跑進曾祖母的房裡。當時她拄著柺杖,尚能在大宅四下活動,有時就坐在客廳裡逗曾孫,像個「正常」的長壽老者,也有一般高齡長輩的健忘、好熱鬧和怕孤單的特徵。
我也經常興致勃勃的去抓弄一切兩手能及之物。檀木几上的水粉常常洩漏我的行蹤。曾祖母用雪白的水粉抹在我稚嫩的臉頰、圓潤的手臂:放縱我去掀她的茶碗蓋子,喝她的人參茶,一點也不擔心我會打翻她的昂貴的青瓷茶碗。爾後,我長期不斷的小病小痛,大家都歸咎於曾祖母讓我喝下太多的「老人茶」。
也許我確實喝了太多甘苦參半的「人參茶」。它令我對那股不快的氣味始終無法釋懷,不斷的提醒我美好生命背後的苦澀和陰暗,使我幼小的生命背負了過於早熟的記憶。
我總是夢見那方用褐色麻將紙糊去大半的窗戶。當年我身高未及窗框,得墊高腳尖方能窺見那個不帶人氣的房間。
曾祖母畏光,好多次以巍顫的手指遮眼,要求把窗戶僅餘十公分左右的透光地帶糊死。一匹灰布了遂她的心願,同時也完全隔絕月光雨露的探望。她成了一截藏在暗室的朽木,與死神的爪牙為伍。直到最後,連貓狗都迴避那片灰暗地域,房間在曾祖母的病情裡漸漸死去。
滿姑婆不動聲色,家裡卻隱隱的可以嗅出蠢動和焦慮。我可以確定那些聚在屋瓦下的殘酷意念,大家都在期待死神對曾祖母的垂青。曾祖母一日不蒙恩召,這個家族心裡的犯懟和不滿就不會融消。我無法忘記堂姊蓄滿怨恨的眼神。她正值青春期,卻從來沒有半個男客敢登門造訪,常姊連同她的「幸福」一起被囚禁在房間裡。
白天,做事或上學的家人各有一片舒適且相對芳香的天地,到了晚上,暮色逼得大家不得不歸返的時候,大宅才有飄浮的熱鬧。
被夜色逼亮的燈光,把大宅變成一個裝上電池的燈籠,散發著虛假的溫暖。我漸漸發現,自大宅飛出去的家族成員,就像逃出囚籠的鳥兒,非不得已,絕不言歸。曾祖母的自我解脫,無疑是大家噩夢的結束。大人們一致對外發出言不由衷的哀痛。實際上,喪禮進行時,常姊嘴角那抹無法掩飾的笑容,透露了屋簷下所有家人的共同心聲。
除了滿姑婆。我瞥見她眼裡的霧光。
曾祖母的逝世對滿姑婆的意義,應該是複雜的。許多次,我看見她從曾祖母的房間出來,沒有血色的臉上泛青。手提穢衣,臉上卻淡淡的,就好像提的是一桶日常用水。遠遠的,我彷彿聽見她的呢喃:「她養了我這麼多年……」
我站在後院的楊桃樹下,透過木板的縫隙窺見她朝天井走來。雨後的地下凌亂的鋪滿紫色的楊桃花,她浮腫的眼睛鎖定不知名的遠方。我微微一怵,她麻木的表情與曾祖母如出一轍。她們的心思,都已經流放到另一個世人無法到達的地方,在人間活動的,僅僅是一副皮囊。
如今,滿姑婆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曾祖母「遺傳」給她的房間。實在難以想像,她怎麼能夠與那種常人避之猶不及的空氣一起生活。其實,她的寡言亦是另一種無形的房間,阻隔了她和家人的溝通,也同時封閉起她內心的祕密。
在我的夢裡,她和曾祖母的角色時常混淆。兩人的話語都帶著難以確認的游移;連串的辭彙無法凝聚,星散在無垠的黑夜裡。
在現實世界中,滿姑婆異常的沉默令家人不知不覺把她透明化。然而她無怨的付出在村人口裡,卻又帶著犧牲的崇高意義。何況,她是曾祖母六十歲時收養的孤女,從長輩閃爍的言辭中,我捕捉到了微妙的曖昧。
滿姑婆的低姿態按捺了大家的猜疑,視她為服侍曾祖母的「專業看護」,忽視了她堅忍、沉默的性格,其實是女人捍衛自己的最佳利器。當曾祖母典藏的古董和首飾被發現一件穩當的躺入滿姑婆的抽屜,沒有人曾經反省,那些閃亮的飾物,是從他們掩鼻的穢物提昇出來的人性光輝。
我不知道滿姑婆是如何說服曾祖母克服畏光的病障,聽話的戴上墨鏡,坐到籐椅上從容的沐浴暖陽。兩人很少交談,卻憑一個細微的動作來理解對方的意念。
其實,我對曾祖母的恐懼多於厭惡。稀落的頭髮勉強成髻,頭皮卻清楚得令人心驚。她的嘴角萎縮得幾剩唇線,被歲月搓皺、長斑的枯瘦雙手,持續的發抖。滿姑婆手裡恆常緊捏方帕,只要曾祖母嘴角牽動,便拭去她涎流的分泌。她的動作那麼輕細,似乎面對的是一件易碎的名貴陶瓷,或是嬰兒的細嫩肌膚。曾祖母有時會遲緩而困難的抬起手來,企圖握住滿姑婆粗大的手掌。
也曾有那麼一次,在庭院小盹的曾祖母忽然急躁的奮力扭動,不旋踵,一股惡臭刺鼻。我滿頭大汗從側門拐進大宅,立刻掉頭。滿姑婆若無其事的拍拍老人家的背脊,使勁兒把曾祖母連人帶椅半拖半拉送入房間,掩上門,留下不知所措的我,和殘留的濁氣。
我不知道那樣單刀直入的問題,對滿姑婆是否錐心之痛。她抖了一下,輕輕的說:「不,不,不會骯髒。」
不會骯髒?我窮追不捨,拋出第二個問題、第三個問題。面對這串不容思索的連珠炮,她不禁紅了眼眶。是的,曾祖母養了她這麼多年,不是生母又何妨……
她哀傷的背影沒入曾祖母的房間,噢,不!現在應該叫「滿姑婆的房間」。
在寬敞廚房的西南隅,大宅的後方,這毒瘤般的房間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死去,復活了再漸漸死去。
——原載一九九六年二月十日《中央日報》
(本文獲第八屆中央日報文學獎散文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