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是讓人發出內心的微笑或大笑而覺得「可不是嗎!?」的一種智慧。它比機智多一番在思辨之外的同情,它不是諷刺。它使你覺得「連他也是如此,我也不例外」,於是你感到一種解脫與被包容、被了解的善意。
幽默使人在笑聲中產生諒解與同情。它絕不使你覺得把一大塊奶油蛋糕扔在別人臉上為可笑。相反的,它對這種惡作劇一定會感到悲憫。
幽默是來自善意,而這善意經過智慧的巧妙提煉,可以透露出一種談笑用兵的輕鬆。它十分高超,卻使你覺得可以和在他同等的地位去同情他而且被同情。一個有幽默感的人是最能化解僵局的人。他讓你覺得某些僵局是有趣而不是可恥。
你會羨慕這種智慧,為他和你都可以因此不被僵住而覺得快樂。中國人所說的「妙語解頤」就包含了幽默。
幽默是一種用輕鬆態度處理嚴肅問題的能力。由於他的智慧與才幹都超出所要面對的問題之上,所以他不緊張,而能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點出問題的癥結,把問題化解或乾脆一笑置之。
當一個有幽默感的人對於某些過分嚴肅而又自命不凡的人打算有所批評的時候,他能把批評提升為同情,用值得一笑的方式激發出別人的同感;而且使別人也得到一點啟示。
林語堂先生曾暗示,過分嚴肅其實是一種笨拙。
他說,「德皇威廉為了缺少笑的能力,因此喪失了一個帝國……他在公共場所中,總是給人可怕的印象,好像他永遠在跟誰生氣似的……德國戰敗是因為威廉二世不知什麼時候該笑,或對什麼東西應該笑。……」
換言之,
林語堂先生認為:一個「不懂得什麼時候該笑」的人很可能是因為他緊張,而不是因為他莊重。越是擺出一副威嚴相的人,越是內在空虛或膽怯;因為他缺少一種站在較高位置對事物用輕鬆心情來判斷的智慧,也缺少一種用輕鬆的方法來化解問題的能力。
林語堂先生在文學與哲學的園地裡,是最能以輕鬆態度表達嚴肅思想的一位。
當他談到西方哲學過分在文字上製造難深,全篇充滿了理論術語卻使人覺得他不知所云的時候,說:
「我猜,如果他們寫得清楚一點,會暴露出他們實在沒有什麼事情可說。」
林先生又舉例說:
「據說柏拉圖寫了兩本哲學書,其一是給專家的,另一本是通俗的。後來那本給專家的「幸而」散失,因此近代讀者可以享受柏拉圖對話錄的明朗。」這「幸而」兩字就是幽默。
林語堂先生在談某些西方人過分科學的態度時說:
「在中國沒有人那樣愚笨,為了寫一篇研究冰淇淋的論文,經過不斷的努力之後,卻宣布其猶豫不決之結論謂:製造冰淇淋所用糖之主要作用為之甜。」
幽默的可愛是不在多言而使你發出會心的微笑。它沒有惡意。它只是一種巧妙的按語,非常聰明地按下一個關鍵,於是全盤都跟著稀里嘩啦地動起來。而這按下關鍵的人卻若無其事。因為他自己本身對問題有透澈的、全盤的了解,所以他不必多費唇舌。這種「一語中的」的巧妙是由常識與學養的真正圓熟所促成的。它不是講笑話、耍嘴皮式的油滑,逗趣,而是用智慧與機鋒來解答複雜的問題。
有幽默感的人特別具有從基本立足點出發的能力。時時不忘回到單純的「原點」。這就是為什麼有時一個小孩子對事情的反應會帶給人們很大的啟示,而引發成人們的大笑。只因成人們已經由於太過世故而忘記了這件事如果回到單純的出發點時,會是什麼樣子,會反映出什麼意義。
在大家所熟悉的政治人物之中,以美國總統雷根最懂得這種「回到原點」的幽默而為媒體記者所樂道。例如他就職不久,忽然被刺受傷,引起全世界的關注,在醫院接受記者採訪的時候,就幽默風趣的說:
「如果我在好萊塢的時候,能如此受人注目就好了。」
一九八七年,戈巴契夫抵達華府與雷根舉行高峰會談,這位首次來訪的蘇聯領袖立刻成為媒體報導的焦點,雷根反面成為次要。當時有記者就這種現象問雷根:「你被對方搶盡了鏡頭,做何感想?」雷根說:
「有什麼關係?我還給埃洛弗林做過配角呢!」
舉重若輕,發揮了「幽默」的最佳效果。
雷根在他一九八○年競選總統的時候,記者問他當選後的施政計畫,談到如何防止戰爭,他說:
「戰爭無非是想要分出勝負,其實這種目的用球賽就可以達成。讓那些喜歡爭勝的孩子到後院去打球,一樣可以分出勝負,而且還不會有人陣亡。」
雷根是一個最會談笑用兵的人。有名的「格瑞納達」之役,時代雜誌記者報導時所用的筆法好像寫電影腳本;幾點幾分,雷根在高爾夫球場聽國務卿的簡報;幾點幾分,和副總統布希商談。幾點幾分,在打了高爾夫球幾個洞之後如何如何……依序排列出時間和場景,寫到次日上午,雷根回到白宮舉行記者會。一路簡明流暢,動感十足,顯然是受了這位電影明星總統輕鬆幽默風格的影響。
一九八六年,雷根與戈巴契夫的冰島會談即將開始之前,有記者問他將以何種方式與對手展開會談。雷根說:俄國人是他認為最難了解的,所以首先要消除二人之間的陌生與拘謹(其實就是撤除對方的以防),最好是先講一點生活上的笑話,讓對方感到「人同此心」,雙方的距離就可以有效地拉近,以後才容易深談。
「當其他方法無效的時候,幽默反而可以穿透陰霾。」雷根說。
他在訪問中特別向記者表示:「我從不認為我可以使對方放棄他的信念來接受我們的。我只希望兩者可以和平共存。」不過,他補充說:「我們的會談其實也是為了他好。」
雷根之善於利用媒體,也由此可見一斑。這比大聲疾呼要摧毀對方高明多了。
冰島會談是他們的第二次會談。也是我所看到的報導中最具趣味性也最關鍵性的一次會談。一九八七年,戈巴契夫在「真理報」發表文章,呼籲民生(N New Way of Thinking),推行改革去了。
以後蘇聯的情況,有目共睹。
1993,12,27 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