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鑰匙逃走了。對於這種在開門剎那才會想起的東西,我曾遺失過,也常因隨手置放而不知去處。可是一串鉤在食指上的鑰匙,竟然在我的注視下叛逃,生活細節常出錯的我,一時也覺得不可思議起來。怎麼那麼湊巧?不到兩吋的縫隙,在電梯和六樓的地板之間,吞沒住家、辦公室、汽車、信箱的九支鑰匙。那麼大串的金屬落入奇怪的空間裡,彷彿一場事先計算過的預謀。意外的不只是我,一群等電梯的人同時目睹了鑰匙逃逸的經過—就在電梯門打開,我和上弓的食指,以及掛在食指上的鑰匙同時準備跨出剎那,它輕易從食指滑下,縱身躍入黑暗的窄縫。
鑰匙不見了,所有能容身的空間都拒我於外。無法發動車子,無法進家門,辦公室也上了鎖,所有屬於我的空間都不再收容我。好心的管理員找人來幫忙,那兩個男人說先要電梯管制,才能進入底層去打撈。
電梯底層?那是夢的深淵嗎?多年來我反覆做著相同的夢:電梯不斷往下墜,我被囚在那密閉的空間裡,往無止盡的底部墜落不停墜落,週遭一片漆黑:失速令人極度恐慌,更驚慌的是不知道終點將止於何處。如今鑰匙逃竄到夢境裡,彷彿指引我去開啟夢之謎。我跟隨那兩個男人走到地下室,他們拿著長長的鐵枝和手電筒打撈鑰匙。我俯在門口向下張望,原來夢的謎底,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密閉空間,一潭混濁的積水,四週佈滿鋼筋,鋼鐵生鏽的味道混著濁水的氣息,每一句話都有幾圈回音學舌。
帶著臭味的回音,令我懷念起童年的那口井,以及響在井邊的一串鑰匙。那井水帶著菁苔的清香,我低下頭去喊自己的名字,井水也大聲應和,連那回聲都彷彿有淡淡的餘香。瞎眼的奶奶在井邊洗菜、洗衣服、貼身的鑰匙串隨著動作匡噹匡噹,那是童年的配樂,記憶裡最美好的聲響。鑰匙屬於一只古老的檀木櫃,裡面收藏著奶奶的生活零件:爽身粉、髮夾、梳子、燕窩、五○年代的舊手提包、式樣古老而厚重的首飾,包括曾祖母遺留的耳環和手鍊;三張少女時的照片,封在一個花布包裡;女兒送的布料,她一塊一塊疊著,過年時叫我送到裁縫那兒,按照舊呎吋舊式樣做套衫。前幾年搬離老家時,我向奶奶要了那串鑰匙作紀念,只可惜,它再也打不開童年的門。
鑰匙終於找到,可是鑰匙圈上的飾物卻不見了。這真是詭異,鑰匙一支也沒少,飾物卻被夢取走了。兩個男人使用比找鑰匙更長的時間輪流下去掏,弄得滿頭大汗,最終宣告放棄。我拿著失而復得的鑰匙,忽然覺得它變得很沉重。
這麼一串不起眼的金屬,竟然掌握我所有活動的範圍。它捍衛私秘的空間,一旦失去了,就等於失去入門的通行證,以及所擁有的空間。冥冥中似乎有個主宰,祂理解我對鑰匙的依賴,想跟我開個玩笑,只取走鑰匙圈的裝飾,鑰匙仍舊歸還原主。
以前辦公室那兩道曲折的鎖,我從來不曾打開過,只要同事外出,我便被鎖在門外。那道門有兩個鑰匙孔,聽說開門的訣竅是,上方那個孔先右轉兩圈又四分之三,把手輕輕往內一堆,下方的同時左轉一圈。理論如此,實則我從未打開過。四分之三圈實在很難掌握,設計這種鎖的人也許經歷過許多被偷的經驗,才會想出這麼刁鑽的構想。聽說換了這種高難度的鎖以來不曾遭竊,那鎖確實阻擋了竊賊,卻也同時為難我,竊賊分明是高明的鎖匠,深諳設防的竅門。不過再複雜的鎖也是人類的構想,總有一天,那樣的鎖也要被高明的竊賊征服。然而最高明的開鎖技術,也無法打開那扇童年之門。
小時候一家九口共用一把鑰匙,出門時,鑰匙丟進鞋櫃的角落,壓在一雙無人穿著的鞋子下。家人出門都不帶鑰匙,或許這也是我沒有把它當一回事的原因。其實我們家裡的鎖極其簡單,一道木門,一個鑰匙孔,木門形同虛設,竊賊真的要進門,一踹便開。
搬離老家之後,經歷幾次開鎖的教訓,有備無患,我把備用鑰匙反貼在鐵門後,用透明膠帶固定,膠帶果然撕子又貼,貼了又撕。在現代文明的機制中,我無疑是個不合時宜的人。最好的門應該像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情境,設定密語,大門聽聲辨人,語言取代鑰匙。怕只怕遠遊者忘了回家的語言,鑰匙找不到鎖,主人像賊一樣要破門而入。假如每個門都設定一個key word,離家和回家都要發出一組門能辨識的唇語,以最私秘的語言通關,那這個被冰冷金屬上鎖的世界將會變得有趣溫暖。key word,關鍵字,通關的詞,就像要從網路獲得資料,必須擁有打開資料庫的鑰匙。
可是語言既是鎖,也是鑰。謎就是語言的鎖。小時候我們喜歡猜謎,先要被囚禁在語言的迷宮裡,轉啊繞啊,在茫茫的《辭海》裡尋找解謎之鑰。我們不時要求暗示和指引,有時好像靠近了謎底,彷彿一伸手就摘到了結果,有時又像在沙攤尋找一顆遺落的珍珠,茫然無頭緒。這樣的語言遊戲不正是成人世界的模擬?情侶總在猜測彼此的心理,想盡辦法攻入對方緊鎖的腹地。我們在語言裡角力,設法打開對方的心扉。你在暗示什麼?是情侶最常拋出的問題。甚到在夜裡輾轉之際,仍在尋找對話中的隱喻暗喻,我們其實是在尋找,那支進入彼此心房和語言迷宮之鑰。
其實失去了有形的鑰匙並不可怕,不過花點小錢請鎖匠開鎖。可怕的是無形的枷鎖。德國的朋友要我寄個笑袋給他。我得了憂鬱症,他信上寫道,這裡一年才有一個月的陽光;週遭沒有人聽得懂我說的話,他們試著跟我交談,可是看來都在咬牙切齒,德語好像要先把沙子含在嘴裡才能發音。你寄個笑袋給我吧!雖然是很蠢的事,卻是救我的唯一方法了。
我到處打聽這種東西,結果只找到會笑的娃娃,可是娃娃會笑也會哭,似乎不適宜憂鬱症患者。而且我深信,即使找到,也不會有多大的助益—朋友是因為丟失了釋放憂鬱的鑰匙,才會陷入孤援無助的絕境。他覺得好像被幽禁在一個密閉的空間,只能感受到驚恐、痛苦和焦慮;房子裡有個影子老蹲在陰暗的角落注視他,見他流淚便愉悅,他不敢使用刀子,不敢開煤氣。不要寄百憂解給我,沒什麼用,他說,我需要的是發笑的動力。
我試著去貼近那樣的感覺。大概像是電梯故障的情況吧!自從那次被困電梯的經驗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搭電梯。那種被幽禁在一個狹小的空間,推進絕境的無助,變成生命永恆的陰影。就這樣被懸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來,更走不出去,唯一能做的,是盯著按鈕等待。漫長的等待。窒息的恐懼蔓延開來,特別是看過電梯夾死人的新聞,死神彷彿就藏在電梯裡。
然而電梯避無可避,日常生活的空間構成,就是大樓與大樓,電梯是上班與回家的必然路徑,一個人坐電梯時尤其心驚。電梯上來時首先我得確定它把地板一起帶上來。進入那個空間,人就是短暫的囚犯。住家的舊電梯不時會發出力不從心的怪聲,總像有人在耳邊恫喝,那聲音總讓我頭皮發麻,神經緊張繃。懸在半空的不只是電梯,還有我忐忑的心。
憂鬱症是這樣的嗎?幽禁在無法開啟的密室,與死神比鄰。朋友說週日在教常禮拜時,古老優美的聖歌中,那困頓絕望才會稍離。但他寫道,我明白那並非長久之計。我彷彿聽到有人說,他該去尋回那把遺落的鑰匙。
也許我們一生都在尋找鑰匙,解開身世、宇宙和基因之謎。從小我就喜歡拋出問題:只要不把飯粒灑在桌子上,為什麼一定得用右手吃飯,而不準使用左手?狗為什麼半夜發出奇怪的嚎叫?神吃過拜拜的東西,怎麼還是原來的樣子?晚上吹口哨為什麼會招來鬼魅?為什麼把釋迦放在米缸,會熟得比較快?為什麼大人都告誡小孩子,手指月亮,第二天耳朵會留下傷痕?為什麼父親說我是母親在河邊洗衣服時撿來的?為什麼……無數個為什麼,給我滿意答案的人總是奶奶。她彷彿握有開啟宇宙奧祕之鑰,像所羅門王懂得與動物溝通的語言,有時她吆喝那隻咖啡色的黑狗:要死了,這麼臭還敢回來,到哪裡撒野去了,啊?
下午她坐在椅子上打盹,西曬的陽光從窗口舖下一條金黃的地毯,她坐在籐椅裡,像是一尊罩著金衫的佛像。古老的掛鐘敲五下,她便醒來,對著空氣說一陣話。常常她邊摸索著牆壁前進,邊自言自語。我問她和誰交談,她說房子裡的祖先。袓先會告訴她許多她看不到的事,每當她在老房子裡行走,那串貼身的鑰匙便在老房子裡和祖先說話,有時是一聲輕輕的回應。匡噹。有時候則是一疊聲急促的噹啷叮鈴噹啷。她帶著鑰匙餵雞飼鴨,洗碗洗衣,把幫浦的水搖上來,注入洗澡池裡。水聲和鑰匙的混聲合唱像是古老的歌謠,迴盪在耳壁。
我喜歡那串鑰匙,它們敲醒每一個童年的早晨。總是在夢寐之際,金屬的撞擊聲沿著黎明的邊緣輕快的走過,我聽到隔壁櫃子打開,拉抽屜的聲音;鑰匙懸在孔上盪鞦韆的悅耳歌聲;知道剛起床的奶奶或許在抹爽身粉,或許梳好頭髮正在找髮夾,便安心的再度睡去。吃壞肚子,她鄭重的從中間抽屜摸出一瓶霍香正氣散,讓我摻水喝下。還有一瓶特效鐵打藥酒,濃冽而辛辣的中藥味充滿了抽屜,薰得我過敏的鼻子哈啾個不停。那次從芒果樹上摔下來,就是這瓶藥酒醫好我扭傷的腳踝。
當然還有私房錢藏在餅乾桶裡,每隔一段時間她就叫我數一數。難道那些錢會在抽屜裡繁殖,或是逃走嗎?我好奇的想。也只有在數鈔票時,我才有機會拿鑰匙,大部分時間它貼緊奶奶,成為她身上的配件,就像髮夾或是手腕上那只玉鐲。這時候我像阿里巴巴聽到四十大盜的密碼,獲得開啟寶庫的權力。我迅速旋開奶奶指定的抽屜,並且想趁她發現之前,打開最底下的那層—可是奶奶的耳朵靈得跟蝙蝠一樣,我好奇的眼睛從未得逞,謎底揭曉時,我已離家,據說那裡面收藏著曾祖父的水煙斗和曾祖母的髮髻,以及滾來滾去的壁虎蛋和蟑螂屎。
我從好些電影裡看到最尖端的鑰匙,竟是視網膜掃瞄和語音的頻率對比。這個發現令人充滿斯待,出門從此不必害怕鑰匙逃走回不了家,也不必擔心竊賊闖空門。只要學四十大盜往門口一站,喊一句只有我和鎖才知道的密語:芝麻開門。
—原載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