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墨鏡,再隔一層窗玻璃,天空依然藍得刺眼。陽光是一隻貪吃的貓,伸出大長舌頭,舔走巴士內僅餘的蔭涼,舔向我這隻擱淺在座椅上的魚。回來七天,終於又要離開了。不,更正確的說法也許是,旅行七天,我又要回家了,像一隻候鳥,一個旅人,即將回到北緯二十五度的島上,度過未完的寒冬。
車窗外是無盡的綠,那樣單調的綠法,讓我想起遼闊的油棕園。前天陪父母親去爬山時,父親竟然稱讚起滿山的油棕來。那樣驚歎的語氣出自父親,令我微微訝異。父親看了我一眼。果然,他接著便說,你就不會想家麼?汗水汛速從額頭爬進眼睛,我只好說,有時也想的。
母親奮力跨開被風濕折騰過的腳,沒有餘力答腔,也許今天她忘了戴助聽器吧!這樣也好,我們父女的對話向來曲折,沒說的又比說出來的更崎嶇,向來樂天而單純的母親不見得理解。孩子回來,她的快樂已經接近滿分,忘記風濕和疼痛,開始進進出出大肆採購食物。哪!你看這蝦多美,要訂才有。問了價錢,原來一斤抵平時一頓伙食費。鮮魚比砧板還大尾,還有貴得令人食不下嚥的進口水果。當所有的食物鼓滿我的胃囊,她也同時滿足的打了飽嗝,其實她吃下的東西只有我的三分之一,那飽嗝大概是滿溢的快樂氣泡。兩年一次短聚,我和父親都盡量避免無謂的紛爭。我們小心措辭,也觀察彼此的神色,像是諜對諜的交談。相似的樣貌和個性使我們對彼此了然於心,我既像回家,也似拜訪親人。
我沒有告訴父親,回家當天,其實我迷路了。忘記回家的路,使我心虛又慌張。天色漸暗,我的信心逐漸被夜吃光。計程車繞了又繞,我的心便一吋一吋往下沉。夜色像一個無底的沼澤,迅速包抄過來的黑色濃稠又邪惡,再強的街燈彷彿也照不亮的那種黑法,令我又驚又怕,不斷的反覆問自己,那條走了十幾年的路去了哪裡?我記得很清楚,路的左邊第三棵樹上,坐著一個相撲般的鳥窩蕨,第八棵樹的油棕果色澤又紅又大,她的外號叫噴火女郎,蜥蜴們最愛去糾纏她;右邊第十六棵懸了長串的野果,可惜太高,我每次都用石頭去擲可是每次都失望。那條路究竟去了哪裡?我不死心,堅持再找,繞了半個小時,司機不顧我的反對,逕自把車開回市區。
原來凡事不想麻煩家裡,卻別無選擇了。新式的公共電話看來很像外星,四台電話裡三台是卡式,投幣的那台,我不知道要給多少,它才願意幫我回家,何況,我身上沒有零錢。好心的路人捐助了一角錢,臨走還好奇地問我為什麼到那麼偏僻的鬼地方觀光。
觀光?我打量自己的裝扮,再觀察浸在夜色裡的路人,一時弄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旅人。那一角銀幣極其沉重,卻撥通了接我回家的路。
後來我問母親,那些十年不變的路什麼時候改了。母親忙著用十隻手指對付一盆舞著幾十隻爪的螃蟹,她邊把繞在螃蟹身上的繩子繫緊,邊聳起左肩去擦額頭滑下的汗雨。很久囉!你是太久沒回來。螃蟹一隻隻擺進蒸盤,她開始撒下細細的蔥薑和作料,對著外面火辣辣的陽光抱怨,每年過年都這樣,真熱!
我順著母親的眼光望出去,那兩棵楊桃樹好像沒老,生育能力還那麼旺,結出的楊桃全都超重,只要風用力一搖,便紛紛往下掉,一顆顆楊桃全摔得傷痕累累。隔壁印度鄰居送來完美光潔的碩果,我們只好酸溜溜地指著仍掛在樹上的說,哪!不是比你家的還漂亮?
老掛鐘指著五點四十分。夕陽燙得水亮的油棕葉影子刷滿了廚房那面單調的牆。台北入夜了吧?被寒流包圍著的下班人潮,正在被不耐煩的喇叭轟炸耳膜。只有赤道才有本事在這個時間還能留下這麼毒辣的太陽。我坐在屋簷下,身上貼著一層薄汗。每一口吸入的空氣都飽含油棕的膩香,這氣味聞來為何如此陌生?
我是在某個似曾相識的地方旅行吧!
可是,這裡分明是我的家呀!兩年前來過,四年前也來過,十幾年前的我,每一天都呼吸這樣帶著微焦油香的空氣。那麼,總有一些熟悉的人可供記憶吧!我問父親,隔壁再隔壁的那家人呢?搬走了。父親的臉埋在報紙裡。那個娶印度媳婦的兒子呢?死了,車禍,耶誕節那天喝醉酒。父親皺著眉,兩道不老的劍眉凝聚著殺氣,一定是被新聞挑動了怒火。你看看這些人,把死豬全丟到河裡,公德心拿去餵狗了。
台灣口蹄疫的時候不也一樣。我心裡悶哼,不知怎麼想起世界大同這四個字。世界大同,國情雖異,卻同樣有人把豬屍扔到河裡。那些在台灣流行過的細菌,說不定已經開始在這濕熱的天氣裡悄悄繁殖,就像服飾的潮流,就像,死亡。難道最近流行死亡?
隔壁那個曾讓我臉紅心跳的男人消失了。後面那個慈祥的伯伯也不見了,印象中他好像沒老到可以被閻羅王勾去的年紀。父親說二姑丈也快了,腦癌。外祖父外祖母在前些年過世。前天去探望奶奶,她背駝得像隻乾蝦,那樣向土地趨近的彎度令我害怕。不過才兩年呀,老的速度怎麼遠遠超越我的想像?在外十年,我自以為鍛鍊得足夠強悍。可是一旦面對死亡,所有的武裝都不堪一擊。死亡什麼時候蔓延開來了?而且速度那麼快,至少比我童年時快得多,快得簡直令我措手不及。
露濕的深夜,我爬下陌生的床,悄悄開了大門躺在台階上,尋找北斗七星和獵戶座,還有啟明星。台階很涼,蟲聲還是很響,上千畝黑幽幽的樹林就在前方,那七顆看著我長大的星星沒有老去,天上的獵人依然年輕,他還保持著十幾年前我離開時的射箭姿勢。那顆啟明星被薄薄的浮雲掠過後,對我閃著穩定的黃光。於是我安慰自己,也許,是自己回來的時間太短,一時還沒找到家的感覺。
可是,這真是我的家嗎?我的睡房早已變成妹妹的育嬰室。幾大本日記、大疊的相片和當年辛苦存下零錢買的書,星散在雜物櫃和儲藏室裡。我在舊報紙螺絲夾子衣架和瓶瓶罐罐裡拾起過往和記憶。日記包裏著一層灰,表示家人對我的歷史壓根兒沒有興趣,那些波折起伏的情緒和糾纏的芝麻小事,連蟑螂也不屑啃,何況是發霉的記憶。幾個月後搬家,這些成長紀錄,說不定就要和殘羹廢物一起扔到垃圾桶裡。
你的那些東西,回來處理一下吧!要丟要留你自己最清楚。越洋電話裡,母親這樣講,我便立刻聽出母親曲折話語的目的地了。那些東西他們其實想清理,又礙於我的個性和脾氣。回來之前我不斷告誡自己,既是短暫相聚,何必傷和氣,況且連父親都小心的控制自己。我不得不怪父親,他把壞脾氣和怪個性遺傳給我,高身材送了妹妹,充沛的精力則給了弟弟。兩人都對朋友極和善,對家人最沒耐性。話不多時表示情緒正常,開始控制不住舌頭,家人便紛紛準備逃難。雖然打從十幾歲開始,就有人誤以為我們父女是兄妹,可是一言不合吵起來,別人會以為我們有什麼不得了的深仇。鄰居一說起我們,都先要笑著搖頭。反而和個性樣貌都兩樣的母親,事事都能商量。
對母親當然亦非百無禁忌。我其實最擔心母親凡事都忍的好性情。受了再大的傷,她至多在夜裡輾轉反側,於是大家都以為她無所謂。不像父親,火山爆發後潑得週遭的人一身滾燙的岩漿,大家呼痛,他自己倒快快冷卻了,到後房喝起老人茶來。那天清早,我還在床上放鬆自己疲累的身體,父親堅持要我上街去吃最好的魚生粥,順便在市區繞幾圈。他倚在門邊,高大的身軀像一堵牆,我罩在牆的陰影裡。等一下你開車,看看在台灣拿的駕照是不是真材實料。我唬的一下從床上坐起。這裡和那邊車道是相反方向,萬一出事……。轉過頭去看父親,他已經不見了。
結果當然是父親開車。原來坑坑洞洞的黃泥路全都鋪上了柏油,可是我卻十分想念黃泥路那種粗獷而原始的個性,出其不意的顛簸以及不規則的搖晃,那總令我有被疼愛的感覺。從來沒有一條馬路,會像園子的黃泥路那樣善於哄人入睡。這條乾淨卻沒有內涵的柏油路當然不認得我,我也不想記住它。
這條路實在很陌生,我以前每天坐校車就走這條路的呀?那時還曾經嘲笑大老遠來找我,卻因迷路而折返的同學。我很不甘心,戴上墨鏡張望,這裡面一定有什麼玄虛,或者有人故意胡弄我?我企圖尋找熟悉的過往,最終頹然放棄,卻一面還要保持很有興味的語氣好掩飾自己。只要有半點破綻,和我一樣敏感的父親,一定會透視我心裡的傷。我實在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麼樣的心情,像是一種被無端遺棄的痛,不想承認,可是分明傷口流血,眼角藏淚。於是一面分裂出另一個自己,哄哄那個受傷的靈魂,無論如何武裝一下吧!啊!一面大聲回應父親,我看到鏡子裡自己偽裝的帶笑嘴角,趕緊藉口想吹自然風,不等父親回答,快快搖下車窗,把溢出的淚讓風吹走。
很久沒有落雨了,你看那些油棕和橡樹,全都是灰塵。父親戴上墨鏡,那是四年前回來時送他的。他的側臉看來真是熟悉,眉毛眼睛嘴型多像我每天照鏡時看到的自己。只是,他的髮白得令人心酸,手上那些黑點不知是曬出來的,還是早來的老化?想起昨晚深夜翻照片,那個烙在相簿裡,俊美得讓我心動的年輕父親;那個經常被一群年輕女孩包圍著,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很有魅力的父親……,於是眼角一熱,便再也擠不出偽笑來。
車子慢慢進入市區,許多新的商店和建築驕傲的向我顯示發展的成績,從前這些地方是橡樹林吧!這排購物中心呢?以前是什麼?我仔細的梳爬記憶,最後終於投降。時間真是一桶強效漂白水,漂得記憶都變成空白一片,漂得我不得不承認,家已經快要成為旅館了。
這裡發展得真快,房子蓋了好多,也開了這麼多新路。說完又覺得不妥,這番話聽來像是幾十年沒回來過。橡膠賣不到好價錢,誰要種?現在輪胎都用人工合成,耐用又便宜。父親正準備右轉,沒想到旁邊一輛紅色機車高速駛過,高分貝的怒吼嚇我一跳,抬頭看時,人和機車已經跑剩小小的黑點。父親緊急煞車,猛猛地按了長長的喇叭,好像那樣可以懲誡那個亡命的騎士。我不由得微笑起來,父親人是老了,但是脾氣和個性並沒有,到了父親這把年紀,我會不會就是這個模樣?
父親讓我在新建的購物中心下車,便去會館摸一把衛生麻將。沿街逛過去,到處都是年的蹤跡。百貨公司裡,那首永不退流行的過年歌恭喜個不停。不斷被洶湧的人群擠呀擠,我忽然覺得累了。但是母親交代,過年一定得穿新衣。我只好隨便挑了一件大紅的上衣討她歡喜。在食品部見到紅的黑的白的花的各式瓜子,忍不住全都買了一斤,準備夜裡守歲時把舊年嗑掉。我提著四斤瓜子,又陸續把花生糖、軟糖和牛軋糖丟進籃子裡。最後很自然的還拎了四大瓶黑狗啤酒,想了想,又放回去。回來第一天母親就提醒過,父親早已改喝藥酒,千萬別再讓他看到好不容易才戒掉的啤酒。太涼,對關節不好。母親瞄著客廳,低低地說。
我記得以前父親喝啤酒,總是剪開一大包手標花生,花生很快就被剝完了,我們姊妹耐心等待時機,眼睛盯著黑美的汁液,汁液上浮一層白浪,然後,可能是趁父親轉身上廁所時,飛快的捧起沉重的啤酒杯偷呷兩口,分量不能太多,當然絕對不能忘記順手抹去嘴邊的浮泡滅跡。那兩口,嘖!讓人整晚眉開眼笑,無盡滋味催生一夜好夢。最後我和妹妹搶著清理花生殼,其實是想傾盡啤酒瓶裡可能剩下的一兩滴佳釀。我盯著排列整齊的啤酒架,忽然覺得意興闌珊。沉甸甸的年貨籃子就在這時盛著疲憊往下壓,狠狠地砸在腳趾頭上。
排隊付錢時才發現,這裡的年原來這麼熱鬧。大家都喊經濟不景氣,卻還是想盡辦法把瘦年養肥。以往往在寒冷的山上,過年我仍一貫穿著老舊的睡衣,賴在床上打電話跟父母親拜年,真誠地恭喜他們發財,每一句話都說得喜氣洋洋,而且專挑鄰居鞭炮放得震天撼地時講話。於是他們都羨慕得牙癢癢,齊聲埋怨馬來政府禁止放炮是多麼不識民情。我誇張的形容自己囤積了多少食物,說自己過年只要做兩件事:吃和睡。他們只好相信了,但仍舊叮嚀我多吃,讀書那麼費神費力,一定要養足體力。每次掛了電話,三千里外的新年歌穿過南中國海仍在我耳邊不停敲鑼打鼓,我遂努力拼湊早已在記憶中模糊了的年的模樣。此刻對著實在的年景,反而有些置身事外的失落。家也一樣,它似乎近得比什麼都遠。
回家的路上繞進一個新式住宅區,父親指著一間未上漆的獨棟房子說,哪!我們的新家。接著他下車帶我繞房子一週,拿根樹枝在黃泥地上,一筆一畫描起他的裝修構想。我哦哦哦的答應著,努力勾勒新家的模樣,可是,它實在太遙遠,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帶我穿越心理的距離靠近它。下次回來之前,一定得武裝成旅人。最好當一隻快樂的候鳥,年年南飛,年年北回,翅膀上除了輕快的雲,再也沒有其他的重量。
——原載一九九九年六月七日、八日《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