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了。我把電話筒從左耳換到右耳,按捺住掛電話的念頭。旅行回來之後,幾通曖昧的電話讓我聞到異常的氣息。不過剛被美食美景伺候過的心情並不以為意。但這次,因為朋友像三流偵探盤問罪犯的口氣,我終於回以不友善的反擊。他愣了愣,啪的一下,就收了線,好像我是惡犬,想扯下他身上的一塊肉。
我吐了大大的一口氣,走到陽台。雲被風撕得很碎,躲在雲間的月亮看來十分曖昧。我很想仿效家裡那隻睜隻眼閉隻眼的賤狗,吐一下舌頭就了事。但是謠言把時間和地點都安排妥貼,簡直如有人在現場錄影。這是個體格結實,殺傷力特強的颱風,沉默的結果會被視為默認,而迷信謠言止於智者的我,終將像上次那樣,被摧殘得遍體鱗傷。謠言不是天上的雲,風一吹便散去。長舌的風勢只會助紂為虐,把它擴大和渲染,四處取悅好小道的八卦耳朵。
可是,我才離開一個星期,是誰,為了什麼,非得虛構一個無法證實的事件,來挑逗大家的好奇心?為什麼主角總是我?難道有那麼多人喜歡當小說家,閒來編個故事想像別人娛樂自己?
我陷入沙發陷入凌亂的沉思。誰會相信一個結過婚的年輕女子,單獨在巴黎過情人節?年輕女子,巴黎,情人節。這樣的組合已經令人充滿綺想和好奇,更何況,嘿嘿!老愛找她喝咖啡的那個小記者,那時「正巧」也在巴黎,而且,也是一個人……。這樣的虛擬架構,儘可供填充許多假想的細節,寫成一個流行的外遇肥皂劇了。閉上眼,腦海便出現同事們私議的畫面;休息的空檔,幾個頭湊到一起,大家開始努力搜尋蛛絲馬跡。正巧捕到路過的風,捉到一閃而逝的影子,於是這些都成了無中生有的證據。
我實在太清楚同事們的心性習性。無聊的辦公室生涯,偶爾有些值得咬耳朵的話題,總會被再三渲染,不斷被傳誦。我可以想像兩個原來沒什麼交集的同事,歷為對同一個議題的高度關切,彼此開始有了微妙的親密。自乏味的工作中抬頭,視線偶然相遇,那個私秘的話題讓他們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這一笑,兩人的距離便拉近了些,親密關係又攀升一個等級。
誰叫我那麼神秘,連結婚也偷偷摸摸,突然蹦出來的丈夫,著實困惑了同事也困擾了我自己。於是我發現那段時間,大家的眼睛都十分關心我的肚子,有意無意總要掃瞄一下,然後若無其事的埋首工作。由於一個新鮮的話題,辦公室的氣氛頓時活絡了。他們的眼光令我很疑惑,可惜我真的不明白一個無中生有的猜測,就足以讓他們充滿活力,否則我絕對願意犧牲自己,假裝肚子裡懷一個大家都期待的秘密。
這回,我可沒那麼好脾氣了。那謠言帶著強勁的殺傷力,我沒有那麼偉大的情操損己利人,更沒有義務當一塊巨大的口香糖,讓大家嚼來嚼去。婚前,總有幾個同事喜歡問我下班後去哪裡,他們似乎非常擔心我的安全。其實,他們最想知道我今晚是否有約。如果答案肯定,我得招出對象——最好是那個小記者,這樣大家就有話題了。然而通常我都好聲好氣的回說沒有,其實心想干你何事。久而久之,我竟然聽到自己是同性戀的消息。理由是年紀這麼大還不結婚,而且和同性室友一起住那麼久了……
我又不是糖,何以老是招惹謠言像招惹討厭的螞蟻?在清冷的夜色中,我試圖靜下心來反省。事出總有因吧!除了生活和工作的單調無趣,除了吃飯喝茶總要找些話題,還有,按照男性的偏見——三個女人一個墟,男少女多的密閉空間,便形同菜市場——墟者,市集也,除了買賣貨物,也同時交易消息,因此別有居心的人,利用這樣的環境散播訊息,市井小民可是最有效率的免費宣傳。難道辦公室男少女多的性別構成也有關係?我可不信這樣的沙豬歪理。
小時候住在鄉下,傍晚時分,總有媽媽們抱著或牽著孩子餵飯。孩子們的嘴在嚼飯菜,她們則忙著嚼舌根。當她們突然壓低了聲量,不要以為在替誰保守秘密,恰恰相反,她們其實是在交換不能公開,卻又希望有人分享的消息。在繪聲繪影的過程中,為了達到聳人聽聞的震撼力,增加消息的權威性,她們有意無意地省略一些非常重要的關鍵字,例如:聽說、好像、可能、也許等等——把不確定的元素剔掉,把消息的可信度推向極致。這是她們的社交,她們清楚掌握每個家庭的機密,絕不容許吊人胃口的隱私存在,什麼事情都要攤到太陽底下,連誰家的小孩哪一根腳趾頭長雞眼都弄得一清二楚。小小的生活圈子,大家一天見上好幾次。這麼無趣的生活,一成不變的家事和日子,如果沒有東家長西家短,沒有機會動用一點想像力,天啊!要如何過下去?
在那個懵懂的年紀,我並不覺得謠言可憎,反倒因為它,生活又增多了一度想像空間。附近那排蓋了一半便無故停工的房子,裡面堆了不少建材和沙石。房子一直沒有完工,卻讓許多人完成了不同版本的鬼故事。我只敢在大太陽底下張望,實在看不出房子裡究竟住了幾隻鬼,可以幻變出那麼多驚悚的魅影,提供精彩刺激的連篇鬼話。
上了小學,同伴們最愛傳說的主題是男生愛女生。當了五年班長,我永遠是謠言的聚光點。
那記錄比得獎學金還多,總是不斷聽說我怎麼了;她從來不記那個男生的名字,一定偷偷喜歡人家;她最喜歡請誰誰誰一起幫老師拿作業簿;昨天她又和坐隔壁的那男生一起走路回家;教旁邊的那個男生數學時,她一直笑;她她她……。剛開始我總像是被蠍子螯了般跳起來,繼而抵死否認。等我發現否認無效,就妄想用毒辣的眼神,毒殺惹人厭憎的長舌。當然,「聽說」仍然從一張嘴傳到另一張嘴,謠言也依舊招搖。
製造謠言實在很容易,它不必像文學批評,必須啃下硬梆的理論,也不需要什麼精密的科學分析,只要幾張愛嚼舌根的嘴,一點點茶餘飯後的閒裕,這種屬於集體創作的話本就可以開始。所以,謠言總是無所不在,它十足就像空氣中活躍的細菌,積極尋找適宜繁殖的好地方。
我想自己一定也曾被譏為「雞婆」,一如冊封那些誣衊我的嘴。我還記得那通被朋友甩掉的電話,嘟嘟嘟的餘音,似乎不斷重複令我錯愕的問題:為什麼要中傷我?可是,我究竟什麼時候造謠了?另一個聲音彷彿在譴責我,你真是造孽呀!我搖搖腦袋,卻什麼也記不起來。然而我和朋友的交情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結束。
我得老實承認,八卦在耳膜上擊鼓鳴金,我雖然不會吶喊助陣,卻也沒有板起拒聽的臉色。常常它們在我頭腦轉了幾轉,找不到記憶體,就自動從兩耳逃竄。我發誓,就算真的說了什麼,也絕對是無心之過。所以,一旦有人壓低了聲量,用試探性的口吻這樣開頭:「哎,你知不知道……」,或者是:「聽說某某……」,我就不由得漢氣,唉!又來了。
有一種人唯恐天下不亂,必得強迫別人聽他所謂的獨家新聞,然後發表評論,否則他會覺得太沒有成就感。本來嘛,謠言一個巴掌拍不響,但既是獨家,我還能說什麼?可是這位朋友就此認定我無法和他成為密友,至今我們仍是點頭之交。我畏謠言如毒蛇,當然不會自己去飼養。有時候聽到好友的傳聞,我便忍不住要搬出自己以為是的真實說法來闢謠。然而所謂的真實,永遠敵不過精彩的謠言,說了也沒人相信。
也許謠言真是無心插柳的結果,單純的事件經過一再聽說一再轉述,被不可靠的記憶加鹽添醋,便推動原有的味道了。它一旦從嘴裡溜出來,就像吃了大補丸的跳蚤,以令人無法控制的速度繁殖。也許該責怪太過發達的傳播,不見面還有電話可以說是論非,而今增加了該死的網路,簡直把謠言訓練得無孔不入。
我曾經把自己的暗戀悄悄告訴死黨。可是,當這個消息變成人人皆知的新聞,還添加了匪夷所思的細節,以三角戀情的故事傳回我的耳膜,我便領悟到,秘密之所以成為秘密,絕對必須封藏在腦袋,當然,最好能夠縫起來。
那麼多的教訓之後,我用最笨的方法防謠於未然——刻意隱藏自己,不料卻引來更多的好奇。偷窺是人類的天生本能,也是魔鬼用來消遣人間的利器。我不是明星或政客,不必利用謠言宣傳或者博取名氣。試想除了電話以外,在電視、報紙和雜誌上再看到被誇大歪曲後的自己,那還比在哈哈鏡前被扭曲後的模樣,更叫人不忍注視。
或許我應該耐心的等一等。謠言終歸也有壽終正寢的時候,再耐嚼的口香糖,經過長期咀嚼之後,總會甜味盡失,我何必老是受驚過度的反問別人:你到底要探聽什麼?或是生氣的大聲否認,如此不只失禮,我也終將無法擺脫謠言的魔爪。我遂想起深夜在高速公路開車,儘管後方來車以一百三十以上的高速鄙夷我,而我卻始終堅持自己的安全速度,九十就九十,要超車,要按喇叭,請便。既然這樣,那我又何必為一則非關性命的謠言動氣,反正既不因此短一兩肉,也不至於少一根筋,何況,真正的朋友也不會相信小道消息,不如就當成做善事,送塊口香糖安慰別人無聊的舌頭吧!
我想得頭腦發昏,疲軟的身體才剛被床舖接住,便立刻讓電話鈴驚起。對方把我的喂聲打斷,急急的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一定要答應保密……」咦!說也奇怪,頹累的精神立刻振作,謠言果然和口香糖一樣,具有鬆弛神經的功用,難怪謊言不死。我手持聽筒,又聽說了一則發育中的謠言……
——原載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