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帶著燈火進入夜晚的森林中;我看得見夜晚的森林內部。有月光的時候,夜晚的森林非常清朗明亮,過多的燈光反而會妨礙我們看不見森林的內部,而把焦點集中在光線僅能照明的範圍,使我們錯失了許多精彩好戲。
夜晚的森林不需要太多的光線,你只需要鎮定誠懇地進入,解除對黑暗的成見,我們的視覺有無窮的潛力。我也盡量要求我的朋友或學員們熄掉手上的照明,他們原本對黑暗的恐懼無限,一時之間不願信任我的大膽。我告訴他們這是不同於一般夜遊的訓練,目的在開發我們失落已久的視覺潛力;相信我,你們平日習於被文明充足而方便的光照所蒙蔽,一直缺少機會真正去面對黑夜;況且黑夜並不是絕對的黑暗,即使在樹冠密覆的森林之中,也有機會遇見星月篩落的一點亮光;只要有一點點光亮,靈敏的雙眼便能啟動。假使天候不良,雲層籠罩,沒有月光或星子為伴,你也可以使用聽覺甚至嗅覺或觸覺來看見黑夜的森林。那正好能讓我們平日習以為常的習慣有機會放下,耳朵中的森林,鼻子中的森林,有何不一樣?
果真,在他們掙扎地放棄手電筒的照明之後,他們才真正看清楚了森林中的小徑。原來夜晚的森林並不可怕,因為我們看不見才恐懼;手電筒的照明有限,永遠只能讓我們看見光線所及的焦點並且使照不到的地方更黑暗。
當我們在夜裡看得見森林之後,生命便真正地熱鬧繁複起來。有月光的時候,所有的植物皆被上一層銀色的外衣,嵐霧籠罩之際則披上一層迷濛的水氣。因為沒有光害,你可以看得見那層輕盈的水霧銀衣飄浮在植物柔軟的肢體上,彷彿靈現身時的光環;還有一些自己發光的小生命,只有在天然林的底層才能夠發現,單調而姿勢統一的人工林很難遇見這些活潑的小生命。有一次,我在低海拔的扇平天然林中觀察黃緣螢的幼蟲;那一天的夜晚似乎每種生命皆發著光;除了幻夢似的螢光不時飛翔於披著銀衣的氤氳溪谷,隨著緩緩飄移的水氣拂拭著柔軟如床的綿密植被。即使連濕沁的草毯中皆躲著尾部發光的毛毛蟲;起初我以為那是黃緣螢幼蟲的傑作,後來發現除了黃緣螢之外,森林裡多的是發光的奇異生物,我們還看見發出螢光的蕈菇與苔蘚;只有夏日雨後潮濕的熱帶林中,發出螢光的蕈菇才會從地底紛紛冒出頭來,且只有懂得關掉燈照的夜遊者才有幸被它們眩惑了雙眼。
研究夜行性昆蟲的科學家會在森林中點一盞燈,把一張白帆布攤開吊掛著,整個晚上便不斷有各種形體古怪,色彩斑爛甚至詭異的飛蛾造訪,降落在白帆布上。我最愛引領我的朋友們來到那塊猶如正在舉行化妝舞會的白帆布上的觀察,飛蛾的種類千奇百怪,大小尺碼齊全,彷彿森林中所有的精靈皆費盡心力打扮,擦粉戴面具,穿上華麗斑爛或恐怖詭異的戲服共赴夜晚的盛會;此種精靈的舞會夜夜在天然林中舉行,偶爾在山莊或工寮一盞微弱的燈火下,也可以遇見牠們群集狂舞。
夜裡的天然林,除了視覺的繽紛狂幻之外,也要記得以耳朵去偷聽森林幽長深遠的秘密;鳥友們最愛在夜晚循著貓頭鷹的鳴聲追蹤牠棲息的枝頭,並且在樹下苦候牠現身。貓頭鷹獨特的翅羽構造讓牠在夜晚的捕食飛行簡直無聲無息,輕如鬼魅,不像笨拙的飛鼠。我們時常在側耳傾聽貓頭鷹飄忽不定的鳴聲時,偶遇圓嘟嘟的大赤鼯鼠不頂完美的降落;常常是撞斷了幾根小樹枝弄出極大的聲響,並且瞪著好奇的紅眼睛高掛在樹冠下瞧著我們,被我們搜尋的手電筒照個正著。
貓頭鷹是夜晚的天然林獨特的笛音,而健康的森林永遠不會缺少日日夜夜溪水奏鳴的絃樂。當觀眾席的燈光漸熄,黑夜的布幕拉起,森林成為唯一的舞台,眾所注目的焦點,你便可以開始清楚地聽見風微微拉動林間無形的琴弦,然而主奏者永遠是溪水,無論你置身森林何處,在稜線,在山腰,在鞍部,在溪谷,溪水總是忽遠忽近地穿耳而過,溪水變成森林亙常的配樂,反而使人在自日裡聽不見它,可是一到夜晚,所有視覺的紛擾逐漸排除,心靈緩緩沉澱,溪水便跳上舞台,彷彿在森林裡無限擴張,飛翔,越過林冠,飛向天空,飽脹整個山谷,卻一點也不吵鬧。
於是我們在飛滿溪水的夜晚森林中,仔細傾聽貓頭鷹飄忽不定的笛音,傾聽樹蛙藏於草葉間的鼓鳴,傾聽鼬獾扒土掘穴找蚯蚓的聲音,傾聽陸蟹鑽出潮濕地底的聲音,傾聽林風吹動落葉的聲音;偶爾有一聲不知名的山鳥尖銳且驚魂的高音衝出山谷,劃入星空;我們的形體在夜晚的林中彷彿已不存在,隨著飛翔的水氣融入銀色的月光,漫散於林間繁複濃密的草葉灌叢。我們的靈魂在此時此刻格外清澈明亮,我們聽得見、看得見,感受得到而肉體卻暫時消失;黑夜幫助我們暫時隱遁了自己,森林卻讓智慧浮現。
夜晚的天然林是一種「無我」的狀態,生命紛紛飄昇入夢,安靜巨大而無限,危險同時存在卻異常溫柔;「無我」使人放下恐懼與成見,智慧便能清明。
天然林是一座複雜活躍的有機體,運作的律則遠比人工栽植的森林龐雜而細緻,超過人類的了解。天然林維持土地穩定、更新、療傷、生生不息的能力已演化了數千萬年,尤其是抑制病毒的神秘,遠勝於人類的想像。
從前教導我們的林業專家也許從來不曾卸下自我的成見進入天然林之中;他們始終向森林系的學生說天然林是雜木林,木林生產力低,毫無經濟價值,森林必須經營。他們的眼中只有整齊劃一,易於計算材積與價值的人工林;數十年來臺灣的林業專家就是這麼粗暴地想要改變森林中的生命結構,試圖讓森林長出最多最快的木頭,並且如此教育學生;他們始終計算不出天然林對土地的無形力量。
數十年來臺灣的林業政策和造林工作是徹底失敗了。也許我們應該引導這些專家和森林系的學生到夜裡的森林去靜坐,去學習放下人類的成見;而不是只教他們在教室裡學習辨識珍貴的木頭和計算材積的公式。等到他們在夜裡完全看得見森林,才能成為真正的森林學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