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小吳哥寺的時間是日光依舊瀲灩強悍的下午三點,從西參道上的城門走出,
完全曝露在炎熱的日光之下,曬得手臂和脖子的皮膚發燙炙痛,走在人潮洶湧的護城河的巨大橋面上,忽然瞥見右側遠方護城河邊有一位剃髮的修行人,披著袈裟獨自從寧靜的森林中緩緩走出來,就著碧綠的長滿水草的池水邊坐下,以杓舀水從頭頂淋下,洗滌暑氣。
連日來我一直為中南半島典型的高溫悶熱所苦,混在嘈雜的觀光人群中,常常不自覺地回想起參訪吳哥窟那天,頻頻回頭遠望那個橋下池水邊獨自一人在野地裏淋浴的森林僧,清水從他手中的木杓釋放而下,淋了無髮的頭頂再逐漸沾溼了他的舊袈裟。
令人欽羨啊!在眾人之前,他洗浴的動作看起來多麼自在,他的身形看起來多麼輕鬆,不必脫去鞋襪怕衣物沾濕,他與那一池清水的距離多麼接近而與觀光人潮多麼遙遠,寧靜與清涼是與他相伴的,嘈雜似乎過不了對岸而與他毫不相干,而我為什麼距離那一池水如此遙遠呢?我感到懊惱!
他的洗浴的確是搖撼了我迷惑的心靈嗎?我總是跋涉累了!累得像一條狗!卻找不到一池清水坐在池邊舀水洗浴,或者眼前一池清水卻脫不下身上的衣服來淋去暑氣,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會千里迢迢來到這裡,遇見同樣的問題呢?
一千多年前,在柬埔寨北部的森林中,有一個古老的文明以印度佛教的神話建造了蓮花塔和四面佛各種造型的上百座神廟,以及高牆巨門聳立著神秘面具的王城,城裏每一寸石面皆充滿了精美的雕飾,裏頭雕刻著三千多尊身材健美的女神,每一尊女神的服飾、髮型、表情各異;那些穿著高棉傳統服飾的女神曾經被送進王城內學習各種神秘的舞技,這些停格在石灰岩或紅砂石牆上的舞蹈發源於南印度,後來成為東南亞最有名的傳統泰舞。
我環繞著一層又一層雕琢著繁複壁飾的迴廊散步,然後順著陡峭的天梯往更上一層爬,聽說最上層的神龕是神與人合體的空間,也就是通往天堂的階梯,不過最令人沈醉的卻是那迴廊的轉身交錯間,不時繃跳出一位停格在石壁上手舞足蹈著的女神,笑容神秘,身材健美,讓我回想起在絲路旅行的途中,不時遇見敦煌莫高窟壁畫上的飛天,飛天也是樂舞女神,經由絲路輾轉來自印度。
然後它便突然消失了!被熱帶雨林完全掩蓋,直到二十世紀初歐洲探險隊重新發掘了它,稱它做:「angkor wat(吳哥窟)」,意思就是首都的神廟。
看得出是森林重返這塊曾經是高棉文明發源之地的氾濫平原,把那些高塔巨牆、迴廊天梯、壕溝橋墩,全藏在爬藤與樹叢之中很久遠了!這是一處甚至長著銀色樹根、遍布雨豆樹的森林,雨豆樹的樹根鑽入刻著女神與佛頭的聖女神龕已經很久遠了!森林中處處是牧人牛隻和森林僧踏出來的小徑,走入樹林中的小徑尋尋覓覓,一回頭就是一座傾頹的苔綠的磨損的雕琢過的石塊,無力堆疊指著天,代表著那個盛大繁華的朝代某一位王族的墓廟牆垣。
據說這處曾經是高棉族首都所在地的熱帶雨林,當時的人口超過百萬人,那王城內的建築物至少可以供七、八萬人居住。
牆壁上的佛頭戴著森林的蔓藤經年累月纏繞編織的桂冠,人們踩著從廟墓的石板地磚中浮出的巨大樹根與傾倒的神話浮雕,環繞著神廟一周禮敬而過,披著簡易袈裟的森林僧中有許多瘦弱的年老女性,她們面目慈祥地靜坐在堆疊的牆垣上或者微笑的國王石像下,看著一隊又一隊的觀光客來來去去,或待在闃暗的神龕中替人點香收取微薄的香火錢,很少開口說話。
你要點香,只要付一點點微薄的費用,她們會拿給你一束禮佛之物,包括一把新鮮的蓮蓬或待放的蓮花苞,還有一枝清香。
森林僧是小乘佛教中著重個人修行的出家人,剃度出家師是法師經過一段辯經學佛的過程之後,經由禪師的同意便可在叢林中隨意結斗篷離群而居,每日禪坐經行,關照自己的心性,不替人誦經做法事,只專心做一件事,那就是原始佛法中的靜心,所謂的禪坐經行可以隨個人意願在斗篷或洞穴中閉關打坐,也可以在野地裏徒步靜心或走路去托缽化緣。
坐著車隨著嚮導奔馳在吳哥窟四周遼闊的森林裏參訪失落的神廟,第一次從車窗中不經意發現佛經中記載的踩著寧靜步伐的森林僧,獨自一人走在大路旁的森林小徑中,內心非常感動!我終於千里迢迢遇見他或她們了!我羨慕他們在森林中生活的理念,而且愛看他們在森林中走路的身姿;似乎他們有他們慣走的幽遠小徑,我們有我們的汽車所跑的塵土路,雖然總是擦肩而過的幾秒因緣,我總是覺得他們的身影在吳哥窟的森林中隨侍在側,因為聽說仍然埋藏著地雷的心理障礙,那些觀光客不敢走進去的更深的小徑,到底通往什麼樣的境地啊?我即使心生嚮往,卻只敢在神廟的周圍徘徊。
森林僧的功課除了我們所熟悉的靜坐打禪之外,還有一般人感到陌生的稱為「經行」的修行法門,其實「經行」與散步健行外表是一樣的,森林僧在森林裏經行與登山客在森林裏徒步健行,外在也許是一樣的,但概念是不一樣的,登山者可能是為了美景或健身登山走路,經刑則是有意識地藉著走路靜心的方式觀照自己。
登山者也可以藉由徒步在不知不覺中達到靜心的狀態,但問題在於他自己知道那狀態嗎?他曾經想要追求那種狀態嗎?有意識的經行是一種更深一層的徒步運動,對於身與心的協調更加警醒關注吧!
我想,路不必走得遠,腳不必走得痠吧!而是雙腿要走得寧靜,路徑要選得清涼吧!
住在森林裏並不是一味地自在輕鬆,而是如何去面對獨居在森林中的恐懼與孤獨?生活條件的匱乏與困頓?如果在那之後還能感到自在?
一個赤著腳踩著柔軟沙士的小女孩很熟稔地擠向我,大方地向我兜售她布袋中拿出的牧笛,牧笛是用禾稈做的,外包精美的棕櫚葉編織,一支一塊美金,我驚訝地問她幾歲?這個小女孩看起來多迷你瘦小啊!小女孩聽得懂英文,比比手指頭說五歲。
一隊赤腳在小丘上跳著高棉舞迎賓的小孩,有男孩有女孩,衣衫襤褸卻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他們的父親在一旁敲擊著鼓作簡單的伴奏;高棉舞蹈著重在手的高貴姿態,雙腿只是隨著鼓聲的節奏前後輕輕踏步,然後整個身體的重心隨著雙膝上下緩緩波動,最魅惑人的就是那雙牽引著你的眼神的高貴掌心了;其中一個小男孩充滿韻律的身體,配合自信的眼神與掌心,雙手夾著遊客給的賞錢繼續如落葉般翩翩翻轉向我召喚,也一直讓我忘不了。
來到柬埔寨正好遇見高棉民族的新年潑水節,氣候是四月的悶熱高溫,五月的雨季將臨未臨,首都金邊的居民大量回到鄉下來過新年,行路顛簸的旅途上,不時被迎在鄉間路邊手舞足蹈的聚集民眾攔下車來潑水祝福,還有一種過新年的方式是趁人不注意時在別人的臉上抹白粉,路過的摩托車騎士不是濕了衣衫便是白了臉,少不了要通過這層促狹的考驗。
在埋著波布時代屠殺的萬人塚的村落旁,一群村莊裏的婦女沿著田野巡庄慶祝,笑聲不斷,逢人便跳起舞來,我剛參訪完肅穆的萬人塚走出來,又撞見這群手舞足蹈過新年的高棉女人,對著我喜悅地擺手揮舞,一時之間身體不知所措,變得僵硬起來,就像那停格在石壁上的舞者,被某一種神秘的力量束綑住了,不得自由身,我內心欣喜地很想加入與她們共舞,但身體卻不聽使喚。
柬埔寨的鄉間路也是手舞足蹈跳躍前進的,需要不少體力,回鄉的民眾大多乘坐一種私人經營的強壯卡車,或坐或站,在駕駛座後的露天空間,能擠多少人就擠多少人,一路搖晃著回家,所以我們到達位在洞里薩湖旁的吳哥窟那天,來森林中參觀寺廟佛塔的都是當地回鄉的民眾,也是乘著卡車來,一車又一車,人潮洶湧,來看他們柬埔寨國旗上的精神象徵,蓮花塔形的吳哥窟;外國來的剛下飛機的少數觀光客反而被淹沒了。
聽嚮導說,平常的吳哥窟一天最多只有六百個觀光客,因為暹粒機場的航班一天只有六班,分別從越南、曼谷、金邊飛來,載來歐美和日本人最多,走陸路的外國人少之又少,公路大多因為內戰荒廢待修而且沿途仍然不時有強盜搶劫發生;再過不久,這座柬埔寨第二大的小機場會因應吳哥窟的觀光需求改建為大型國際機場,連新加坡、香港都可以直航了。
吳哥遺址的參觀起點暹粒雖然是小村莊,但旅館、餐廳、出租計程汽車、摩托車的服務越來越便利,吳哥遺址面積遼闊,通常是租計程汽車或摩托車外加當地導遊陪同前往參觀較多,九五年九月起為確保安全,限制旅客自行騎腳踏車或摩托車前往參觀。
「遼闊的森林中,圓形弧頂五重塔的巨大廊柱,遺世獨立般聳立於天際,孤寂地伸展於綠林之上,當目光觸及這座美麗又端莊的建築物時,彷彿拜訪的是一支種族全族的族墓。」這是法國博物學家安里慕奧在他的書中《高棉寮國諸王國旅行記》,描寫一八六一年初次造訪吳哥窟的心中感受。
吳哥遺址位於面積遼闊的淡水湖洞里薩湖的北邊,高棉王朝曾在此定都長達六百年之久,歷代國王從公元九世紀開始陸續在此興建寺廟王城,充分表現古高棉人在建築雕塑上的傑出造詣,到了十五世紀上半葉,因為外族泰人的入侵,王國被迫放棄吳哥城,遷都金邊,吳哥逐漸淹沒在叢林之中,不為人知,一直到一八六一年才被安里慕奧發現,世人使重新得見這座偉大的文化藝術寶庫。
吳哥遺址的熱帶雨林中沈睡著上百座廟宇,其中蘇耶跋摩二世在一一一三至一一四五年間所建造的廟墓,被稱做小吳哥(吳哥寺),寺廟四周有護城河和三層的方形迴廊,分別象徵著人間、地獄、天堂;中間則由五座蓮花塔組合而成,環繞外圍的護城河,東西長一點四公里,南北長一點三公里,精緻燦爛的浮雕顯現在各層迴廊,取材自〈摩羅衍那〉等古代印度史詩的神話,其中許多女神的雕像優雅華麗,每一尊都有不同的服飾,不同的髮型,不同的表情;蘇耶跋摩二世藉著這座寺廟除了表現王權之外,也表現出高棉民族獨特的宇宙觀,在高達六十公尺的中央塔四周,有四座象徵世界的須彌山,四周的牆壁是雄偉的連峰,環繞的護城河則意味汪洋大海,中心塔則是天神降臨與國王合體的空間,另一座被稱做大吳哥的吳哥王城是由十三世紀末的闇耶跋摩七世所建造的,王城南接吳哥寺(小吳哥),呈現每邊約三公里的方形,周圍由護城河環繞,內部有超過八十座以上的塔座,中心點是巴陽廟,四十九個尖塔上刻有四面不同微笑的人像,那巨大人像現今被公認為國王和佛陀的混合臉形,總共一百九十六座,從四面八方均可看到微笑的巨大容顏。
為何那個柬埔寨小男孩自信的手舞足蹈令我感動?我可以感覺到那一座座埋藏在森林中的傾頹墓廟的神還存在,甚至某一些神聖的儀式仍然進行著,是因為那群無所不在寧靜警醒著的森林僧?和那個代表著未來跳著迎賓舞的小男孩嗎?
你能明白石壁上的女舞者是被什麼力量束綑住的嗎?那一位打造自己微笑的國王曾經料想過石塊雕琢成的微笑將在森林的蔓藤中持續幾百年嗎?為何身為國王卻希望自己和佛頭一樣?
我也驚覺到我自己,從富裕奢華的臺灣社會而來,卻一直欽羨著那個在野地裏自在淋浴的森林僧。
石牆上的雕刻和印度古文字印證著和魔鬼之間的戰爭,吳哥窟再回到人世之間也是因為數個世紀之前的戰亂而突然結束了女神在石壁上的華麗舞姿,遁入寧靜的森林之中;上一場柬埔寨內戰兩年前才剛結束,森林中不只埋著神廟還埋著歷年來不斷爭戰所遺忘的地雷。
聽嚮導嘲諷自己的國家說,柬埔寨的土地擁有全世界數一數二的淡水湖洞里薩湖,水源豐沛才在古代造就出偉大的吳哥文明,吳哥王朝是洞里薩湖的湖水灌溉的水稻文化培育出來的,如今連年的政治動蕩荒廢了柬埔寨的灌溉系統,水稻一年只能在雨季一作,變成看天田。
站在護城河涼風徐徐的菩提樹下即將離開,回望吳哥窟,感覺它美得彷彿不存在現世之中,而是一處超現實的建築,早已被神所接收,不再是國王的遺址,當森林接收了吳哥窟,亦就是國王要將他所建的墓廟神殿奉獻給神而神來取走的那一天,雖然考古學家再次把沈睡的吳哥從叢林中喚醒,從纏勒的樹藤間找回來,他終究是屬於森林的,它靜靜地站立在森林裏面,與森林融為一體,不再屬於人。
我突然領悟到那沈睡在叢林中的神龕想必仍然有女神在舞蹈著,巨型的神秘面具已經笑得都長青苔了。
一位法國探險家的詩句這樣讚嘆著:回到吳哥吧!回到它的沒落和夢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