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腿向前走,雙眼的視線落在哪裡?習慣落在遠方嗎?如果眼前常保有一片無盡的視野,你曾想過這問題嗎?或遇到這答案;離開尼泊爾的奇旺國家公園之後,我的視線一直無法適應眼前生活的侷促狹窄,我的魂魄一度收不回來,彷彿還遊走在那處孟加拉虎出沒的疏林草原,最常用凝視的方式遠望我腳下這一片異國的土地,視線落在蜿蜒曲折的河灣沙洲上,落在濕潤青翠的草澤牧地上,落在薩嘉瑪莎聖母峰下的臺拉河低地,落在低地上的氾濫平原與森林曠野。
我見到的尼泊爾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繁複莊嚴的唐卡畫與流亡喇嘛、柔軟的喀什米爾羊毛毯、美麗的天眼珠孔雀石蜜蠟琥珀珠寶銀飾、辛辣的咖哩印度餅、早上一杯五盧比的熱奶茶、西藏的水餃饃饃與不二價的登山用品店,三弦琴彈奏的民謠resham firiri,印度教的濕婆神以及象頭神甘尼許、四處林立的白色佛塔、祈禱輪與祈禱旌旗、杜巴廣場的性廟、華麗的孔雀窗與女活佛,火葬場的生殖神林甘與瑜加行者,各色各樣的人種與少數民族,神秘的凝視著我的第三隻眼嗎?
喀什米爾羊毛織物最豪奢的極品,聽說得射殺野生藏羚羊,而且只採公羊咽喉部位的毛製成,獵人在獵殺藏羚羊時往往無法分辨是公是母,一律一視同仁,因此造成藏羚羊瀕臨絕種。
冬季奇旺曠野的清晨,蜿蜒的河水面飄飛著一層稀稀濛濛的煙氣,原來水是微溫的。
加德滿都的主要民族尼瓦人,在清晨出門時把朱砂粉黏在兩眼間的前額,象徵神的存在。
我最喜歡尼泊爾人打招呼的方式,雙手合十向人說:「nama ste」其中「nama」翻譯成中文就是禮敬、臣服的意思,「ste」指的是對方,整句的意義就是禮敬你。
西藏人開的登山用品店最恨顧客向他殺價,老闆會氣得收走衣服不想賣了,結果我們發現西藏人賣的狗鐵絲雪衣,原價比其它商店殺了七成還便宜。
說到加德滿都街上的臺灣遊客群努力地購物殺價,也許不是為了那一點錢,而是一種微妙的成就感,可以跟同行的朋友比功力,這套遊戲思維來到奇旺鄉下的新興商店便有點行不通了!
奇旺的小村落裏,近二年來開始有手工藝品、打國際電話、電子郵件、出租腳踏車的商店,以及便宜的餐廳、咖啡館、或高級的旅店、酒吧出現;我隔了二年再度踏上這塊土地,發現連河岸的露天咖啡座都不只一間了;臺灣人試著以加德滿都的習俗在奇旺的商店殺價,那年輕老闆的反應不是氣得不想賣給你,而是一時之間反轉不過來,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降價多少,我想他們開的價錢都很純樸吧!還未摻雜心理因素的合理利潤吧!一杯咖啡加一塊鬆餅,還有視野極佳的高雅座位,約合臺幣三十塊錢,一個晚上的民宿約合臺幣五十到一百塊錢,而此地貴得令當地人咋舌的度假營地,一晚二十塊美金;我想他們也在學習做生意,未來一定有所變化;一位經營生態導覽專門店,長得像印地安酋長的老闆,在街上驕傲地告訴我,他被稱做老虎王嚮導,專門帶人進來叢林中徒步找尋老虎的蹤跡,發現率全村最高,他以前受雇於專做觀光團的度假營地時,一個月只有八百盧比的薪水,現在自己開店專門帶散客,一個月有五千塊盧比的收入;我問他一對一的嚮導費用要多少?他慎重其事地說比較貴!我必須自行負擔國家公園十塊美金的入園費,然後早上七點出發到下午六點回來,一位嚮導十塊美金。
凝視奇旺的疏林草原,一群群高聳巨大的木棉樹拔地挺立,枝幹伸揚張放的模樣,彷彿巨人站立在草原上舉起雙手跳著舞,這地方一定沒有颶風,否則每一株獨立木怎麼可能長得那麼高!姿態那麼狂野!有一首著名的當地民謠RESHAM FIRIRI配合舞蹈,便是以木棉樹為題材,舞者模仿木棉樹的張放枝幹,不斷地在原地旋轉揮舉著手。
國家公園每年開放七天的時間給部落居民收割曠野上的高大象草,象草生長在氾濫平原的草澤上,果真只有大象比它們高,坐在大象的背上遊走曠野,視野才能一覽無遺,若在春深草茂的季節徒步走進草比人高的疏林草原中,便必須爬上曠野中的獨立木去判別四周的方向了;我第二次來的季節剛好遇上部落居民涉水渡河到對岸的草原上收割象草的傳統景象,人們把象草稈如同稻稈般捆成一束束扛在背上揹回來,只是象草的禾稈粗大堅硬多了,主要用來做茅屋和圍籬的建材;靠近河岸和村落的曠野邊緣,象草幾乎被採收殆盡,等待著春天的循環更新,可是再深入一點,因為存在著野生犀牛群的威脅,只有小規模放火遼原的痕跡,少有部落居民進入採割了;放火遼原想必是國家公園的管理模式,讓糾結枯死的老幹火化成燼,隨者雨水化做春泥加速草原的更新,以免阻礙嫩芽的生長。
我們隨著國家公園的嚮導徒步深入五小時,在叢林中鑽進鑽出,或者站在高丘凝視一望無際的金黃草原,嚮導不時叮嚀我們噤聲傾聽,或者蹲伏下來觀察犀牛的糞便或梅花鹿群的蹤影,還有研判樹幹上的抓痕是馬來熊或者孟加拉虎留下的傑作?
常常出現一隻豔麗彩妝的佛法僧飛到我所住的度假營地旁,在村子的菜園上空翻飛捕蟲;請相信佛法僧是一種美得不可思議的鳥,身上有一種變化多端的海洋藍,在陽光下說不準是淺藍還是深綠,我也是生平第一次看見,日本人因為牠的叫聲像極了暮鼓晨鐘而給牠取了這麼美的名字;還有一隻日行性的小鵂鶹鬼鬼祟祟地在屋前屋後不斷地被我撞見,鵂鶹就是貓頭鷹的一種,本來是夜行性的猛禽,飛行時無聲無息,原盤般的頭可以旋轉一百八十度,白天出來獵食的貓頭鷹原本就稀少,我只在絲路路途上的酒泉站見過;此外河岸沙洲上住著幾隻體型健美碩大的鴻鵠,時常在霧靄清晨發出悠遠悽美的鳴聲,偶爾也可見到一頭體型雄偉的公水鹿在對岸的曠野上奔跑,最後總消失在遠方的白霧之中,天空也常發現大型的俗稱負子鳥的鸛鳥或一群列隊的雁鴨鷸鳥飛過,乘坐獨木舟沿著寧靜的支流順流而下,可以看見爬上沙洲曬太陽的短吻鱷和暻乾翅膀的蛇鵜與鸕鶿,捕魚的蒼鷺和翡翠,這些景象總會讓我莫名的感動,心靈產生寧靜的力量,我始終相信我是牠們,牠們是我,只是我常與牠們失去了聯絡。
所以當我看見奇旺的舞者模仿木棉樹張狂的姿態翩翩起舞時,很快便能理解。
置身在寧靜絕美的曠野與古老悠閒的部落中,常常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矛盾的錯覺,這世上還有桃花源嗎?我是來尋找聖殿的嗎?
有一位德國女人第一次來到奇旺便決定待下來,而且蓋了一家只限女性或夫妻投宿的旅店,她請人建造的旅店很簡單,茅屋、泥磚、還有木頭,全是環保理念,地點選得很偏遠,還要協助奇旺的女性學習生活技能。
我初次來到奇旺,它的古老原始讓我不知不覺把它視為桃花源,它仍然保存著臺灣舊時代失去的特質,但第二次再來到這裏時,我便有些困惑遲疑了。
問題在於我自己嗎?我喜愛在奇旺的濃霧清晨,沿著氾濫平原的河邊散步,曠野便在對岸,不時傳來野生孔雀的叫聲,聽說犀牛半夜會涉水過河,偷吃村莊菜園裏的鮮嫩蔬菜,河灘上很容易發現牠們昨夜留下的足跡。
河水冒著煙,裹著沙龍的婦女們一早便趁著無人之際在河邊洗衣兼洗澡,我起初很訝異她們在這麼冷的清晨走進水裏,伸手一探,水竟然是溫暖的,與水面上的寒冷空氣接觸,便形成縹緲的煙嵐。
一直忘不了棲息在草原灌木上的野生孔雀和雉鳥,從我面前急急飛離的驚豔,我常常嚮往再來此地的曠野一次,徒步穿越氾濫平原的小徑,進入婆羅雙樹高聳入雲的叢林,或者騎大象在比人高的灌木草原上漫步,涉過沼澤淺灘,象夫會帶我們去尋找藏在象草中的犀牛群,那些灌木草叢是我在台灣所熟悉的景象,即使是異地的曠野,四季的律動是不曾改變的,深濃的露水常常讓冬天即將結尾的枯黃過度渲染,又將春天蠢蠢欲動的新綠凝聚成焦,閃閃動人。
問題在於我為什麼要尋找呢?《老巴塔哥尼亞快車》這本書的作者說他對旅行的終點從不盼望,更不去管什麼民情、風俗、地理概況,他出走的原因只是為了尋找一種態度,只是為了回家。
我突然領悟到別急著去找尋桃花源或找尋心中的答案吧!
第二次來到尼泊爾的首都加德滿都是冬天,白日的氣溫約十度,到處草木枯黃塵土飛揚,位於一三三一公尺高度的加德滿都被喻為中古時代的城鎮,供電率不到百分之五十,必須分區輪流限電,入夜後的溫度特別冷,我總是在清晨被凍醒,蓋了兩條毛毯仍輾轉睡不著,渴望天亮可以起來活動暖身,走路二十分鐘到街角廣場的小店喝一杯熱奶茶,由於便宜旅館除了八點的早餐時間之外,沒有任何供應茶水的服務,我早學會穿足衣物,等不及六點天未亮便起床,沿著古老的巷弄,經過濕婆神或安娜普娜富足女神的廟宇,來到一處矗立著祈禱輪與佛塔的十字路口,小廣場上的三輪車夫們早已聚集在賣茶小販旁喝茶取暖,奶茶是用大型的汽化爐燒煮的;灰冷黯淡的冬日晨光中,很難分辨出巷弄中的哪些建築屬於神,哪些建築屬於人?倒是我注意到那些小型的佛塔廟宇可以遮風蔽雨的屋簷下,擺著三輪車夫或修行流浪人的簡單被褥,此時此地,想必人與神的分際也不必那麼刻意了!
我走進一家門口有布簾遮風的早點店,點一杯五塊盧比的熱奶茶,沒有人用異樣的眼光排斥我,小店的陳設老舊狹窄卻很溫暖,擺了兩三張桌椅,早點賣的還包括一小盤一小盤的咖哩馬鈴薯和水煮蛋,擠進來用早餐的謙遜的三輪車夫們吃得很少,一杯奶茶、一粒蛋、一小盤辛辣咖哩、還有點一根菸慢慢抽,就著共用的大水杯懸空喝口免費的冷開水,偶爾還朝我笑,那香純的一小杯熱奶茶,比得上五星級飯店的自助早餐,在寒冷的清晨是可以救命的;我覺得置身在這群卑微的討生活的小人物中,雖然言語不通卻沒有隔閡,心情很自在;後來我學會了進去喝奶茶前先到佛塔前的祈禱輪繞一圈,撥動一下嗡嘛呢叭咪吽。
清晨剛擺攤的蔬果小販很好奇地打量著我這個撥動祈禱輪的外國人,為什麼會在大清早出現?我卻很納悶他們賣的蘋果香蕉個個都那麼瘦小?一點也引不起我的胃口,台灣的進口蘋果和本土香蕉多麼地飽滿碩大啊!
後來我才恍然大悟我是個觀光客。第一次來加德滿都隨著旅行團,住的是遠離喧鬧市區的五星級旅館,聽從導遊的指示自備礦泉水,不敢吃當地路邊攤的傳統美食,對於蓮蓬頭流出來的濁黃洗澡水感到不可思議,晚上市區供電不足哪裏都不敢去,只好待在卡西諾賭場看有錢階級的尼泊爾人賭博,始終覺得無法接近當地也離不開豪華卻了無生氣的旅館。有一天早上興奮得睡不著,清晨五點鼓起勇氣走出旅館外散步,卻撞見幾個皮膚特別黑的小男孩,很久不曾清洗的模樣,正在翻找旅館餿水桶中的剩餘食物,找到之後視若珍寶地把它立刻放入自備的麻袋中。
那一趟旅行我始終不敢悠閒待在路邊,喝一杯看起來不太衛生的熱奶茶,最難過的是不斷遇見那種皮膚特別黑的乞討小孩,竟然也在旅途中麻木了;第二次再來尼泊爾便採自助旅行了,渴望它給我更多的答案,計畫要去奇旺的曠野徒步,喝多了好幾杯奶茶,也買了小販兜售的印度餅,從來沒瀉過肚子。
加德滿都古城的老街上,四處粧繪著智慧的第三隻眼凝視著路過的你,有時逼得你心頭一驚不得不思考,而且還得改變思考的路線;第二趟的尼泊爾之行,還找不到答案不要緊,至少我學會不再趕路瀏覽,最喜歡在廣場上挑一家涼篷下的咖啡店,欣賞過往的各路旅人和傳統建築散發出來的幽遠氣息,我最常採取的視野是遠望凝視,不慌不忙,連相機也不帶了!然而每邁開一步就有許多出入意外的邂逅展現眼前,原來是我太習於自己的樣子,所以很驚奇於異國的不一樣,我喜愛這個國家的思考方式,但意識到我最終要離去,回到那處令我困擾又感激的家鄉。
偉大的靜心思想便是在印度與尼泊爾交界的釋迦國誕生的。
那菜販賣的蘋果是古老的土地長出來的蘋果,沒有經過農業革命改良的品種,沒有農藥與化學肥料的蘋果,瘦瘦小小醜醜的,外表長滿了果蠅寄生的斑點,其實是很甜美的,將來或許還要加註沒有經過生化科技改良基因的蘋果,問題便在於你遇見的是哪一種?你已經習慣看見飽滿碩大的蘋果?你已經解讀了你的文化背景?雖然你也許知道那是不自然、不健康的,那彷彿代表著你命中注定的樣子。
問題是否在於大部份人都看不見自己的樣子?或者意識到自己的不成樣卻不敢質疑?或者敢於質疑卻無法掙脫?如果覺得自己的樣子很好,滿心接受也就無可厚非了,不過這世界的進化或紛擾便在於瘦蘋果與胖蘋果之間的比較。
我的印象很深刻,帶領我們找到老虎足印的國家公園嚮導,指著一株高大的闊葉樹又指著樹旁不遠的犀牛糞便解釋說,她的名字就叫做犀牛蘋果樹,犀牛愛吃她的果實,所以那一坨糞便裏滿滿都是剛發芽的蘋果樹,而且只有犀牛吃不下去的蘋果再隨著犀牛糞便排出來才會發芽;犀牛想必在奇旺那處曠野已經居住很久了,跟當地蘋果樹的關係已經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