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之細道」是日本俳句家芭蕉一部著名的作品,在「奧之細道」的紀行文中,四十六歲的芭蕉和門人曾良以徒步旅行的姿態,從江戶城的深川出發,走了二千四百公里,為時五個月,最後在美濃國的大垣結束,留給世人無數的嚮往與懷念,所以「奧之細道」也代表著歷史上那一趟旅行和沿途所到之處,然而依我的理解,奧的原意指的是更深入的地方,細道是行旅的小徑,「奧之細道」意味著更深入更偏僻的、意境悠遠的、令人想一探究竟的小徑吧!
四十六歲的芭蕉受了「浮雲輕風之誘發」,開始了他視為生命最後一趟的行旅,「奧之細道」不但是一部排句作品、一趟旅程,也是一種旅行方式、一種心境。
我抬頭環視周遭畸形怪狀的石灰岩壁,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又走入這處僻靜的神聖之地,有時候很奇異,身體自動會帶領健行的人,一旦進入一種「正在走路」的靜心狀態,身體好像會啟動自動導航系統,知道自己在走路,知道要走到哪裡,不覺得時間和空間的存在,我就是這樣走進來的,甚至有點納悶適才兩個小時是怎麼不見的?我只是很想看看這塊處偏僻的小徑所擺置的石頭,還有繁複的樹林,我總是想像它們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或者是它們的存在讓人覺得很寧靜,在寧靜之中會產生一股很美的能量,它藏在柴山的陵背之中,一般遊客很少進來,因為從登山口走到這處無人之地大約需要二小時,如果柴山自然公園在健行路線上劃分等級的話,要走到這裏可以說是中級以上的路線,而且沿途路徑分歧,不是熟路的山客根本無法找得到。
紐西蘭北島奧克蘭市郊的溫帶雨林公園,便有標示清楚的步道分級,他會説明再接著走下去的這段步道更深入更偏僻,而且距離長,地形崎嶇,適合怎麼樣的健行,一般行程緊湊的遊客只能回頭了!其實要是你腳力不夠的話,山自然會拒絕你繼續走下去,你必須慢慢進步,將自己升級,而不僅是將山路分級。
還有更深入更偏僻,意境悠遠的無人小徑令人想一探究竟?那兒的幽谷因為森林密覆落葉堆得特別厚,日光進不來也少有人踩踏,泥土還很濕軟,走起來特別舒服,就如同芭蕉所描述的「周遭靜寂,樹林茂密下晝亦幽暗,如行夜路。」
我知道它們存在很久了!從此處海岸山脈還是海底尚未隆起之前,它們便存在了!那時牠們是海底的動物,活的珊瑚礁體,可以想像豔麗繽紛的熱帶魚群從牠們巨大的礁體旁靜靜游過的繁榮情景,想像我是一尾魚,從這些死亡已久的珊瑚體的底座穿行一條裂縫而過,萬年之後,其實我是一個喜愛健行的人,總是一個人無聲穿過珊瑚礁沈積而成的黑暗幽谷,在幽谷底部的山溝中抬頭望見被山壁圍堵得只剩隙縫的天空,以及粗壯的爬藤和濃密的樹冠;還有,享受寂靜無人的品質,有時候我也是一尾在峭壁間直上直下的魚,不過呢,必須手腳並用而且藉助繩索來攀爬,不如魚的輕盈;柴山是一處適合輕裝越野的複雜地形,走的越深入,你會遇見更多的困難崎嶇與峰迴路轉的趣味,考驗著你的膽識和耐力,還有許多日日出沒此地的越野高手,路徑與繩索都是他們開闢架設的,一般遊客根本不可能脫離木棧道深入到稜背上來,敢走這種偏僻路徑的人事實上也不多,一不小心便會被複雜分歧的小徑搞得迷路,我也在柴山活動了七八年才逐漸嘗試陌生的路徑,越走越深入,越來越偏離主幹道,也逐漸對步道的品質挑剔起來了,我總是快速掠過整團的登山隊伍,儘快想遠離擁擠的登山口,偶爾在偏僻的小徑上迎面遇見一個走路人,我看得見那種獨自走路時人的神情所落入的沈靜狀態,我迷戀的也是如此吧!
有時後獨自在山徑中走久了,沒機會開口說話也久了,心情沈靜得連一絲雜質也沒有,我極度享受著這難得的時刻,彷彿入定般的感覺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過了一會兒,又從極度的沈靜中晃回存在的世界,抬頭看見周遭的熱帶雨林,我醉心的清涼濃蔭與豐富層次,還有多變的植物形態,又彷彿若有所悟般地醒覺了過來,但悟了什麼呢?我並不確定!只是心中多了一處這樣的神聖之地,嚮往之處,渴望地常常想要來,為什麼每次走進這一片我所熟悉的森林之中,浮躁的心情就能獲得如此的寧靜,我百思不解,但我知道這一刻是很難「進入」的。
為什麼難以「進入」呢?要擺脫煩惱的糾纏可不容易!
偶爾我們需要暫時離開一下這個大社會的紛紛擾擾,如果有一條「奧之細道」吸引你離開,你會踏上這條小路嗎?你會害怕嗎?你會永遠不回頭嗎?
不管你是如何離開的,你是找到一條小路的盡頭一片草地上去靜靜坐著,還是對著一株樹凝望或吐露心事呢?或者就在小徑上來回走走而已!我在想,也許人的生命中注定有一條屬於自己的「奧之細道」。
那是需要練習的,或者說需要一些儀式,這儀式或者練習或許是從靈修課程,從宗教信仰那兒學來的,或者是自個兒的私祕或體悟。
日本旅行作家嵐山光三郎考據「奧之細道」說,參拜出羽三山(羽黑山、月山、湯殿山)是芭蕉「奧之細道」旅程最終的心願,在羽黑山淨身,在月山死,而後在湯殿山獲得重生;出羽三山乃崇拜自然,信仰山岳之山,包括草木、小石、河水,凡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神,羽黑山裏常可看到身著白衣,遊山朝拜的信徒,月山的景觀是高海拔的植物生態,象徵死之山,湯殿山的紅紫色巨岩就是神體,溫泉從岩石上流下來,人人都光腳爬著因溫泉而微燙的岩石上去參拜;芭蕉由羽黑山山麓客棧走了約三十二公里登上月山山頂,在山頂小屋度過一夜,翌日下到湯殿山,復折返月山山頂,而後踏上返回羽黑山之途,一共走了六十公里,由此可見他的腳力;親臨出羽三山的人都體驗了擬死之境,芭蕉認為在此已捨棄過去的自己,獲得新人格。
在偏僻路徑上撞見的健步如飛的高手,竟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退休老人,年輕如我卻很難跟得上他們的腳程,聽說清晨四點就有一批老人上山來了!天天在山裏頭鑽,卻少見他們的蹤影,我說他們練就一身來無影去無蹤的功夫,因為他們熟悉每一條可走的分歧小路,每一片可爬的山壁崖谷,上上下下,鑽進躍出,不熟路徑的人,當然會納悶他們才一會兒的功夫便轉眼不見人了。
再經歷過多次反覆的疲累以及痠痛折磨之後,你會發現你的雙腿升級了!再來一次更深入的徒步,但你的腳事後竟然沒事,不痛了!它開始飛起來了!
其實一條濃蔭清涼的寧靜小徑也就夠了!徒步的心情最美的部分在於過程而不是目的地吧!雖然芭蕉所寫的「菖蒲草結在腳踝上草鞋鞋帶」的老時代已經逝往,卻仍然聽得見「清寂透頂蟬鳴聲滲入山岩中」的蟬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