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雷雨過後,帶點微濕的天氣在鄉野間徒步,再好不過了!我喜歡細雨紛飛的溫涼氣候,雨水將鄉野的植物清洗得煥然一新,甚至聞到鮮綠的氣味;我習慣不帶雨衣,有時候改穿涼鞋,好讓腳的皮膚能隨時浸入路旁的水窪,踢踢水,就像小時候的下雨天;我知道有幾個好地方淋點雨走點的路是很舒服的,比起在烈陽下曝曬脫水好多了!所以夏天時心境總是隨時待命著,等待下過雨的天氣涼爽一點要出發去走路,可以裝配兩隻水壼的徒步腰包就放在車上,只要補足水份便可隨時走它個二小時,地點可近可遠,有時候一陣雷雨過後,地面上等暑氣全消,趁著濕潤的涼意,必須趕在太陽恢復威力之前,及時享受一段即興的徒步。
當然我的職業是個自由作家,雖然經濟拮据卻擁有自由調配的時間,才可能隨時機動去玩耍。
我私人所習慣的徒步並不僅僅是一般輕鬆的散步,它必須保持一定的快步走完長距離,有時候是越野的,有時候是登高望遠的,有時候及時來的一小段徒步最少也在一小時以上;倒不是我規定自己必須走完一小時,而是我所選的距離加上平時日積月累的練習,不知不覺便走完一小時是很正常的事,我時常在那段距離內忘了手錶上的時間,也忘了自身的處境;在專注行走的當時,凝視著周遭的視野,常常會讓腦子裏什麼也不想。
常常抽出空來做一小段時間的完全空白,就只是走,調節呼吸,凝視遠方,偶爾思考,是很必要的功課,它成了我生活中很主要的追尋,上了癮的欲罷不能的娛樂,而且不是那身體上的健康考量吸引我,而是內在心靈的平靜練習讓我覺得訝異;我常常在疲累的長距離越野後有一種狂喜卻異常平靜的特殊體驗,雙腿疼痛不堪地勉強走完最後一段路程,然後全身癱軟在地拚命喝水,雙眼卻很清明地凝視著遠方我剛走過的原野,腦袋靜默著,心卻充滿狂喜,但是你的確再也不能動彈了!你無法跳起來歡呼,你也乾渴得無法叫喊,於是你順其自然地維持靜默不動,心情平靜卻也覺得可以飛起來大聲歡呼說你辦到了!
也許你無法隨時維持心靈平靜,無法維持一整天的心靈平靜,但你至少可以透過一些儀式或方法練習心靈平靜,然後加長心靈平靜的維持或時時警醒心靈平靜的維持;我就是順應身體動靜平衡的天性,透過徒步這種動態靜心的方式,尋求心靈平靜的境界。
我常想走一小時便能靜下心來,那麼持續走一整天的心境又如何呢?長距離的變數和挑戰禁不得起考驗呢?人生也和氣候一樣,不能一直風和日麗微風細雨般調得恰到好處,既然不能把天氣調整到剛剛好細雨紛飛溫涼適中,想要享受雨天的快意,就不能介意有時過度的風雨。
往往風雨中潛藏著大量的魅力,我知道只要選對地方,風雨會增強那地方的磁場。
我愛看那飛奔黑雲的磅礡氣勢,愛看半空中的水氣瀰漫如渲染的潑墨,這些都必須走出戶外才能看得見,徒步者常有機會在戶外熟悉天空中的各種氣象,而且擁有充裕的時間和視野閱讀它們,尤其精彩的是變天之際,氣流紊亂紛飛,各方能量匯聚潰散,景象萬千,你必須讓自己置身在空曠的原野,讓橫掃的暴風衝撞著你,讓豆大的雨滴鞭打在你身上,這並不是無聊的遊戲,我總是衷心地信仰狂風與大雨是祭壇上的法器聖樂,原野是祭場,你必須以身體疲倦地走完它,然後才能感應宇宙的能量,讓它穿透你,治療你,這是很難形容的特殊經驗,說多了其實無益。
颱風來臨的前一天,我直覺便想到三面環海的龍盤草原,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感覺得到那兒的環境磁場非常美好,我的腦海裏常浮印著在草原上空飄過的雲,有時候是雲淡風輕的一抹白雲,有時候是千軍萬馬奔騰的黑雲,那兒三面環海、一方背山的地理形勢,讓站在它上面的人隨時感覺得到能量的流動,如果你能靜下心來,當你走在它上面時,甚至可以感覺到你在飛,一種無形的能量托著你飛;以往每當有連續的陰雨天或颱風過境之後,我第一個就是想到那裏走路;這一次我計畫在那處能量匯集的絕佳地點正面迎接颱風的暴風雨,提早抵達現場耐心等待它的來臨;不要認為我很瘋狂,其實這裏很安全,地質穩定,坡度平緩,而且我熟悉一些安全的路徑。
颱風的暴風圈預計今天下午登陸恆春半島,我在昨晚抵達墾丁,住進小灣附近的民宿,我有一個上午安全又接近風暴邊緣的時光可以徒步,這是令人興奮又難能可貴的經驗。
颱風來臨之前海岸的風雨有多大?什麼時刻風雨會逐漸增強?風雨增強時我挺得住嗎?走得回來嗎?實在無法想像,必須親自走出戶外才知道。
清晨,從半山腰的民宿眺望遠方的太平洋,雲團的氣勢正在醞釀壯大,蔚藍的海岸已經因為持續的雨水沖刷土壤流入近海而顯得黃濁,越被開發的海岸線,黃濁得越厲害。
昨天也有另外一群人湧入墾丁,與急著結束假期匆忙離去的觀光客不同,他們的步調似乎也在等待颱的來臨;今早我帶齊裝備出門剛走到船帆石,便遇見其中一類的他們,船帆石岸前的停車場停了幾輛價值兩千萬的衛星轉播車,分別屬於各家的無線電視,還有一群扛著攝影機的攝影記者和拿著麥克風的採訪記者,大清早便冒著斜風細雨來到無人的海岸邊,等待攝取巨浪的鏡頭。
這時代實在有點詭異,科技的進步讓颱風的預測有點兒提早了!還加上颱風來臨前刻的現場實況轉播,如果颱風不如預測的行進速度而是遲遲不來,那麼這些記者就有得等了!於是他們轉而去採訪因為追逐巨浪而來到墾丁海岸的衝浪人,這是另一類必須把握不常有的美好時光的自然人,他們在海裏找到自己的遊戲方式,要向不凡的時刻挑戰。
一排排的巨浪不斷轟擊海岸的隆隆悶響是寧靜的清晨唯一的聲音,而我們少數人在岸上以雙腳遊戲,在公路上享受無人清晨的斜風細雨,穿過綿長的被雨水淋洗得很清新的海林,在一處偏僻不為人知的番仔埔聚落抄小路爬上龍盤草原,一爬上丘陵脊背,那兒的視野便變得遼闊起來,可以同時望見大灣海岸、巴士海峽和太平洋,不過少了海岸林的遮蔽,置身在曠野般的草原,風勢與雨勢明顯地增強。
颱風從太平洋來,蘭嶼海面的天空的確已經戰雲密佈,千軍萬馬,往海岸方向奔騰而來,草原上一波一波鞭打的雨勢迫使我不得不穿上雨衣,將自己的臉只遮得剩下一雙眼睛,有時風從斷崖下向上驅趕一波一波由空中灑落的雨,形成風與雨對峙僵持的奇異場面,當雨比風小,便被吹得四方亂竄,並不直接落地;我在風與雨的挾持中維持著快步前進,不時瞥見白色的巨浪在斷崖下方的礁岩間爆開出一朵朵迸飛的浪花,那湧升翻捲的太平洋海面顯得焦躁而壯觀,突然間意識到我靈魂透過這雙眼睛正凝視著大地即將進行的儀式,所有的能量皆已齊聚,不斷在空中交手,我從未如此地親近過一場暴風雨的邊緣,以往我總是依循著颱風警報躲在建築物裏觀看隔著窗玻璃的搖晃樹影,豎耳傾聽拚命想鑽進屋內的尖厲風聲,我忘了走出戶外抬頭瞧它一眼;今天我循著我的思想來參與這一場大自然的力量聚會,我在毫無遮蔽的曠野中以身體迎接它,而它正在試驗我心中的寧靜度,此時的山與海的交界雖然有一些些搖晃著,我的腳步也有一些些難掩心中的興奮而不穩,我繼續往前走去,一點也沒有折返的打算。
忽然間那種深刻的寧靜便發生了!發生在我的內在,我的雙眼深深地注視著眼前的風雨,意識警覺而敏銳,我的身體必須對抗風雨而保持在高度的機動狀態,除此之外一點雜念也沒有了,我想我是深深地愛上眼前的這一刻而變得異常專注,面對它的時候竟然忘了手錶上的時間,也忘了自身的處境,我從來沒有這麼正面地凝視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雨的景象,在無人的曠野,它是這麼地美,這麼地狂亂,這麼地能量攝人,讓接近它的人不得不醉心地以雙眼凝視,而且能夠凝視很久很久,腦子裏無暇它想。
後來我閱讀到印度的靜心大師奧修教導弟子們凝視的靜心技巧,凝視就是深深注視著一個景物,停止頭腦平時不停的運作習慣,他說如果你持續凝視一樣東西,完全覺知,完全警醒的,譬如凝視著光,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問題在於你是否能夠在凝視當中完全停止頭腦?將頭腦集中在一個焦點上,好讓內在的移動,內在的煩躁不安能夠停止,內在的搖擺不定能夠停止,你只是注視,其它任何事物都不要做,那個深深的注視會完全改變你,它會變成一種靜心。
暴風雨前夕,雖然外在的能量狂亂紛飛,難以想像地,我卻有一段記憶深刻的寧靜;我明白!就是那個徒步者深深地凝視,很警醒的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