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吾兒
隔著保溫箱,我心疼地幻想:自己正伸出清刷過的無菌雙手,通過氣孔,進入孩子的蛹世界,就像回到十數年來,屬於我自己的單身繭居。
閉上眼睛,我的手先找到嬰兒的頭和臉,沿著蛋殼般的輪廓,以最溫柔的方式來回揉撫,生怕一不小心,壓壞了孩子的五官。再來是脖和肩、細嫩的後頸,順著他的背,以緩慢、擺盪的動作為他按摩,撫愛他短而圓的臂和腿。這種觸摸不能太輕,那樣他會酥癢難耐,視接觸為禁忌;也不好過重,變成孩子生命中「沉疴」的暗示。我只能小心翼翼保持堅定與平穩,就像往後一輩子,我必須對待他的那樣。
這個小生命有顆和身體不成比例的大頭,暗青色血管浮顯其上,穿越稀疏的毛髮,彷彿上游的河水流經蠻荒的高地,激湍、神秘,急著湧出峽谷,航向世事的汪洋。小傢伙的四肢柔軟無力,像塑膠玩具,還不能自行翻身,坐起,站立,跑跳,卻以扭動不安的肢體語言,訴說對外界的渴望。我的孩子在想什麼?一分鐘內,我可以從他眉毛的抽動、前額的扭絞絞路、鼻子的皺痕、嘴和下顎的咬合等表情變化讀出惱怒、喜悅、快樂或沮喪……讀出他的一輩子,就像往後他必須自己面對的那些。
可惜,我不是孩子的母親,只須深情的一瞥、一吻,即將母子天性定像於嬰兒心靈中,或將寶寶貼近身體左側心房處,模擬重回子宮的溫柔感覺;也非造嬰專家或科學狂,經由胚胎液、培養皿、細胞粒腺體,成為任何一尾受精卵的「科學生母」。我只能從顯示器上天藍色的心電圖、波動的呼吸圖,讀出呈短鋸齒狀的思想紋路,不尋常的心跳頻率,或碎形的囈語。然而,我的孩子只是縮在那裡,保持過去八個月在子宮裡的睡眠姿勢,邊睡邊換表情,彷彿排練情緒。頭上戴著一叢可笑的電線,扭曲的小臉宛如武士或忍者,更像將生命訊息傳送到異度世界的接線生。
第一次碰觸孩子的肌膚時,我的指尖發麻,背脊顫冷,像是直接感應對方的神經脈衝,或是在黑暗的摸索中,冷不防被異物攫住;也可能是,我的寶貝早就備妥指紋和印記,等著和親人「握手」?這位早產的小霸王,犧牲兩個月的羊水環境,破胎而出,以不足二千公克的體重呱呱墜地,只為了滿足父親急於傳延生命的惶恐的心?孩子反捉我的小指,掌心一收一舒,向前拖曳,動作有如「牽手」,好像要將我帶往某處,我懷疑那就是當年我出生時的感覺。
臨終的人為什麼死命捉著家人的手,像溺水者緊抱浮木?當我們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喪失生機和欲望後,為什麼仍不肯放棄對世事親情的最後一握?人類最後失去的東西,也就是最初得到的寶貝,光滑、粗糙、溫暖或寒冷的一觸?
緊鄰孩子左側的另一個「房間」,一位年輕母親失神的守著她的瘦小女嬰,手卡進箱內,喃喃唸著只有自己了解的媽媽話。另一個隔離箱裡,一名半睡不醒的嬰孩在護士的協助下吃力的翻身,護士不斷的拍撫,揉捏大腿、小屁股,企圖藉肢體的刺激,喚起嬰兒生存的慾望;我懷疑那孩子出生時是否忘了哭。
據說,我自己出生時,不但執意不哭,反而露出一抹「邪惡」的笑,嚇壞了周圍的大人。果真如此,那「一笑」之後被揍哭的我,總算洗面革心,成為人類的一分子;因為自此以後,淚水洗淨我的悲歡,也模糊我的哀榮。
我的孩子顯然比我沉得住氣。事實上,我和他的第一類接觸,不是此刻的肢體相連,也非連續二百多個日子以來,每夜貼緊「母土」,諦聽伏禱取得的胎動玄音;而是數個月前,隔著超音波螢幕,那一小團看不出眼眉耳鼻的波紋線條,凝成一渦巨大的瞳子,像水族箱的鬥魚那般狠瞪我。我呢?我變成愚鈍的陸地動物,乍聞深海鯨唱或沼澤處的蛙鳴;和弦閃爍,我卻在時而揚昇而低迴的盤旋間,回以無聲的詠嘆調。據說,這種交談方式叫做「回聲定位」,我的小生命發出周波,我接受頻率,確立了血緣關係的父子之名;我創造了他,也創建了我所不知的他的世界。
2.無兒
「奉天父之名,無兒,我沒有親生兒子,你就是我的生命的延續。」臨終時,「父親」神情凝重的對我說。
「無兒」是真實的我的夢中身分。從襁褓時期、童年時代延續到新婚的一齣夢的連續劇。我記不清同樣的夢境在我的靈魂深處烙下多少分複本。詭異的是,夢的本身如同夢中世界的礦坑,闇不可測,深不見底,無始也無終,就像大荒東經裡記載的「歸墟」。然而,夢的記憶卻是歷歷在目,秋毫可鑑,而且,不論我處於睡或熟眠,黑夜或白晝,從夢的任何一章節插入、倒敘或歧出,總能順利上下文,「無兒」的惡靈總有法子將我逼進那圈愈來愈窄的旋繞,周而復始,永無出路。直到妻害喜,夜夢將盡,我才回到現實的邊緣。
夢裡的我一出生就已老了。而且注定活在黑暗的煤坑,伴守衰耋的「父親」過完一生一世。「父親」和我沒有朋友,沒有女人,與世隔絕,甚至,後來我才明白,我們沒有「父」與「子」,沒有對方。
「父親」的背僂得厲害,目光遲滯,四肢枯槁,黑焦色的面膛爬滿粗糲的皺紋;在那通向地心的隧道深處,他像幽靈般只顧挖掘,不斷的向下挖。「父親」死後,我繼承他的工作與身分,佝僂和皺紋,繼續孤獨的挖掘礦坑裡掘挖不盡的煤層,心裡充塞著比煤泥地殼更厚理深的疑惑:我為什麼生在這裡?為什麼重複這些動作?以及,沒有母親,我的父親如何「創造」我?為什麼叫我「無兒」?
荒煙的深山裡,雲霧盤覆,終年聽不見人聲或禽鳥的振翅聲,只覺天氣寒了又暖暖了又寒,彷彿時間流過去又流回來。四季輪迴只能從天空的顏色辨別出來。經常,「父親」引我到山頂,遙望山下的塵世和環繞的白雲,天空如鏡塵如海,並肩而立的兩具人形,互為影子,也似鏡像。
我一直不曉得自己的年歲,也不知還能活多久,直到「父親」凋逝,我驚見鏡中那位鬚髮斑白、孤零零的自己,猛覺得需要點什麼延續下去。
於是,曙光鑿破雲層(夢中的「日出」不見刺目的亮光,反而像是重複曝光效果下的黑白交疊畫面)的那天,我在坑道口拾到一名棄嬰,是個男孩,卻有一副老人的臉孔。我不知道那男孩是誰?為什麼丟棄這人跡不至的荒山,我的夢境?但我收養了他,如「父親」對我做過的那般,為他取名「無兒」。
於是,我這位「父親」帶著剛出生的「無兒」,來到水邊鏡前,指著水面的家族照片:我和他臉貼臉,好奇、不安的窺望鏡中唯一的面孔。
那張臉瞪著我,水中的另一個我,不,也許是保溫箱裡剛睜眼的孩子,用他頑強的眼眸,不諒解的凝視一個永恆的現在。
3.上帝之子
白色尖口的太空梭在無垠墨色中航行,像一枚新星擲向星光閃爍的宇宙深處。環迴往復的航線,通過木星暗而窄的星環、土星明亮寬闊的飾帶、天王星如黑曜石般的圓環,再繞經中子星、彗星、球狀星團和奶油色的星雲旋渦。環環扣連,一如我們發明鐘錶,刻分時間,沿著圓面下標著點,丈量死生的循環。
太空梭裡,我和妻——人類史上第一對外太空夫婦——忙著七世輪迴的夢,離開旋轉的家園,漂流於時間與意義之外,尋找、創造新人類的起點:第一位「天生的」太空人。
是的,我們正在天外,白色的「上帝號」裡,座艙中央那口白色尖形的育嬰箱內躺著科學、智慧與愛的結晶。在全人類的祝福和注視下,我們的未來也許是一口煤坑般的黑洞,明亮輝耀的銀河系大圓盤;也可能覓見新地球,驚喜倉皇穿破酸類懸浮的大氣,降落狂風的冰原、飛沙的漠地、風蝕拱路、乾燥河床,或在一代文明的廢墟搭頂,仰望東方天空爍搖不定的極光。
或者,我們一直浮沉太虛中,無能啟碇或回航,生命將演變成我們無從想像或難以接受的模樣。孩子的體溫持續降低,生命現象趨近凍結,像一隻祼熊熟睡玻璃穴內。我戴著特殊護膜的雙手伸入孩子的家——那個微縮的太空梭,卻幾乎感覺不到他的脖、肩、小手、血流和情緒。登船前,我們一再收到警示,「上帝計劃」的盲點在於長期的微重力環境將改變我們的生理和官能,部分是因為失重,部分是由於深沉太空無垠的延展,我們將頓失感官的聯結、語言的指引甚至心靈的奧援。我們失去了地球同時又代表全人類。孩子的一笑一顰,我和妻的歡樂與恐懼,立刻成為全球追蹤網的焦點,迷惘人類的迷惑顯影,這時,我們又扮演世界中的世界。
我很清楚,在孩子睜開眼,成為第一位麥哲倫星雲或白洞的目擊證人前,我得點點滴滴記錄自己筋肉萎縮、鈣質流失的過程;紅血球的遽減,會不會戕害我對「脆弱生命」的熱情與好奇?屬於孩子的驚異童年我恐怕無緣分享、因為我的後半生得用來忍受血液逆流,集中在上半身的痛苦。當我目不能視、足不能行,面對彎月低垂或星鑽滿天,我的回憶或瞳神,能不能回答孩子足舞手蹈、咿啞嗯唧的追問?
我的孩子,「上帝號」之子,正做著什麼夢?夢見無夢的天上?充滿景觀的人間?還是,孩子的夢思化為癲癇的宇宙磁場,震動了以十赫玆波長輕輕顫抖的地球,邊做夢邊被全人類夢見,成為全球聯播的夢境?
或者,孩子震顫的眼皮正預卜此行的吉凶,我們架著層層包覆的方舟——孩子的白色育嬰箱、我們的白色上帝號以及太空梭離巢般彈圓筒火箭時,掀起的灰白色烯燒——航向九死一生?一萬種生命可能中的一瓣、一瞬?
緩緩抽回泌汗的雙手,也收回九霄雲外的幻想,我不希望帶給孩子濕黏滯重的口腔期記憶。環顧周圍白色的牆壁、環狀排列的白色保溫箱、忙碌空梭的白衣天使,只覺得全身鮮血繼續湧向頭部,齊聚鼻翼和淚骨,在眼眶化為一輪白色霧翳。不論我是否在那艘船上,人類的未來是否需要一葉方舟,我和孩子的關係位置其實不變:當我憂惶操慮孩子的將來,他可能正在反芻我的過去。我和孩子的生命,結合為既前行且逆溯的超行星。於是,當船潛入異度的黃道十二宮,做父新的則萌生重回子宮的感覺。我們的子宮既在裡頭,也在外面;既回歸太初亦屬於太虛。面對即將更好或更壞的生命,我和孩子都變成了早產兒,背負開天或變盤的壓力。而真正令我不知所措的是,我的憂惶、操慮和過去,會不會弔詭的霸佔孩子的將來?
但願,我不是孩子的創造者,孩子的出生,反而指引著我的重生和人類的新生(畢竟,他呱呱墜地那一瞬就是日出,孵出全世界最新、最亮的可能);在夢寐中預習、創造世界的孩子,才是創造、包覆父親的小宇宙。
本文獲第七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第一名
入選八十三年度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