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三日
中華職棒二年總冠軍賽第二戰,龍獅對決,兩隊卯足全力,砲火轟隆,長短攻齊放,全壘打滿天飛,上萬球迷為之瘋狂、鼓譟、興奮或沮喪,終場獅隊以十一比五粉碎龍隊提前封王美夢……
這場比賽與戰績墊底的兄弟隊無關。也和魂魄出竅、呆若木雞,迷失在回憶中,並且忘記自己也會是個不出色的外野手的我無關。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三日
總冠軍戰結束不過一個禮拜,我忽然忘了今年的冠軍誰屬,兄弟象?統一獅?還是不斷在我心中伏騷釀變的前中年期紅豬隊?
今年是何年?職棒四年?中華民國「破水」、「南進」年?兩岸第三回合談判年?以及,而立之年的我,邁入生理上的中年和心靈的老年?
離開七天前狂風凜冽的新竹球場,我再也憶不起飄灑全場是黃絲帶、香檳酒、歡呼或哀歎……對我而言,勝負榮辱竟在球賽結束的瞬間自動歸零,滿場浮動的人頭翕張的嘴形,計分板上的電子圓圈,夜間燈光刺目的光輪,以及人潮散盡後整座球場留下的黑洞,匯聚成一個捉摸不著卻也無所不在的巨大的蛋。我就沿著這顆「巨蛋」的周邊,逡巡往復,永無止休,化身為一百零八針螺旋狀的血紅縫線。
也許,習慣球場氛圍的我一時難以適應球季結束後的蕭索枯寂;也許,我忽然不能適應那個向來不適應社會的自己。也或許,我這個「棒球狂」躁亂、激情的心靈裡層,原是一個空白的鎖碼頻道,在「棒球」這個解碼器植入前,這個世界竟然找不到清晰可見的畫面;或者說,在一切表象的背後,我怎麼也分辨不清;那些突梯詭謬的錯焦或疊影。
於是,此刻書桌前的我恍若置身七天前的新竹球場,努力辨別天外飄來的細雨和我自己臉上的淚滴;而當時投手丘吶喊的自己,竟又穿越冷風颼颼的打擊區,驚見十七年前被烈陽曬得熱亮的台北市棒球場的全壘打牆……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三日
超智隊在這天解散。古往今來,不會有任何一人記得婦聯六村超智隊長達三年光輝燦爛的慘敗史,棒球史找不到他們的蹤跡,他們的兒子、孫子,甚至他們的對手都不會記得。
這支棒球隊自稱是「老弱殘兵的組合」,成員從十三歲沒長雞雞毛的小毛頭、到二十二歲挺著啤酒肚的退伍失業青年、到少年前科犯,豺狼虎豹豬狗貓共聚一堂,沒有經費,每個人都是教練,當然也就創造出「紅葉奇蹟」。
他們最好的戰績是逼和當時乙組冠軍藍鷹隊(如果遲幾年解散,可能有機會和兄弟隊交手)。最驕傲的戰史,以二比十四光榮敗給擁有劉秋農、盧瑞圖等國手的華興青棒隊。
「驕傲」的意思是說,那場比賽後的半個世紀內,他們衰老的速度不會比後來房地產、股市飆升得更慢,也不比滿場飛舞的變化球、不規則滾地球、擲向蒼茫遠空的高飛球,或希望落空的接殺球更快;他們佇結在全壘打牆邊,像一道停格的地平線。
我是那場比賽最幼齒的左外野手,全場摔滾撲爬,只漏接二次,暴傳三回,撞斷一顆牙齒;並且拚小命翻落牆外,接到一支有三分打點的高飛球(那時台北棒球場的全壘打牆還是不到一人高的鐵欄杆)。
我尤其不能忘懷的是,對方那位害我眼花腿軟,四次上場全遭三振的快速投手:郭源治。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三日
後來那些考上大學或刑滿出獄的超智隊友間流行一句口頭禪:「怎麼樣?上一壘了嗎?」或是「什麼時候到二壘階段?」「逮個機會盜回本壘吧!」他們指的是把馬子。我很笨,以致當時我被問到「終生目標要轟出幾支全壘打」時,竟然他媽的硬生生陶醉在小學畢業時那個脫繮玩瘋的棒球暑假:那年第一代巨人少棒隊揚威威廉波特,黑人麥克林登淚灑球場,我卻在不為父母知的村後草地猛幹全壘打(八支)。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三日
後來,當我鼓起勇氣「奔回本壘」時,一點也體會不出隊友口中「得分」的快感。好像有些不對勁,或者根本就是另一回事,想像中的細節、感覺乃至姿勢都不一樣。真的不一樣。我還是那麼笨,完全沒有「回家」的喜悅,那一次也不是在我或對方家中,倒覺得自己像蹲在家門前的捕手,以仰望的姿態惶恐地目睹敵人瀟灑的盜壘,穿行於有色和無膽之間薄弱的防線……直到一隻公蜘蛛緩緩爬過這家廉價旅館破損污漬的天花板,在中外野與我遙遙相望,宛如一位無所事事的中堅手,等待捕手寂寞的暗號。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三日
一向認為「打棒球沒出息」而嚴禁我離開書桌的父親終於說:「唉!黃清輝、鄭百勝,真了不起,老子活一輩子也沒讓蔣總統召見過,這些孩子,反攻大陸有希望。」
十四歲的我瞪著螢光幕,眼睛眨都不眨:「黃清輝以後不打球了,鄭百勝也不再是全壘打王;鄭百勝打的也不是『反攻大陸隊』,而是『統一隊』。」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三日
我準星尖到本壘板狀的微型靶紙是一段什麼樣的距離?球的衝刺?子彈的勁射?還是目光的撲壘?在新訓中心射擊場上,我因為猛想到自己從未能將外野飛球直傳回本壘而暗自哭泣。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三日
轉任外野手之前,我曾是隊中最出色的三壘手。
我當然沒有後來職棒味全龍隊「永遠的三壘手」郭建霖那種「吸塵器」的功夫。我的身材單薄,擋不住強襲球;臂力不夠,沒有能力將三壘線邊撈到的滾地球直傳一壘,正確地說,只能利用撞球的「三顆星」原理,讓球先觸地,經過一或二次彈跳,彈進一壘手手套。
半年的三壘手生涯,我常漏接,偶爾用胸膛、小腹或黑眼窩擋球,卻幾乎沒有暴傳的記錄;很像後來的「小飛俠」呂文生。
最重要的是,當時數學成績不及格的我隱約領悟到某種超越幾何、代數和「數學哲理」: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不一定是直線;或者說,固定兩點的相關位置,往往由浮動、隱形的第三點來決定。直角三角形的斜邊,不過是數之不盡的「兩股組合」之產物。就像我的彈地球,就像,兩岸直航 的航線,不一定經過台灣海峽。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三日
退伍不到三個月我即發現,郭源治的快速球其實並不可怕,因為它是直的。另一種教訓告訴我:如果讓女人站上投手板,你他媽就只有一直打界外球的分,既不能活著上壘也死不下來。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三日
失業不到一天我又看出,我對「女人」的了解還不夠深,甚至,我根本就不認識或是誤解了「女人」。
我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一走進辦公室就湧起一股「初戀」的心情?為什麼我的上司比歷任女友更陰睛不定?為什麼我自己比多年前那位為我落淚的初戀女友更「多愁善感」,患得患失?
為什麼,每當我安打上壘,不顧一切向前推進,只想得分建功,下一道指令總是害我出局的錯誤戰術?
廿年前,我的家在破碎那天,老爸摟著我,撂下一句狠話:「別理女人,乖兒子,咱們爺倆不需要娘們……」
我是不是應該對他說:「傻老爸,出了棒球場,咱們再也找不到『兄弟隊』。這是個姊妹的世界。」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三日
通過彈膛般的隊道後,我感受不到破繭而出的喜悅,反而覺得自己像飛繞空中的慢速球,急急尋找球套的位置。球的意義,只存在於球套與球套間,就像子彈只屬於槍機和彈靶。
多年後,我的前面和後方,投手父親與捕手母親,分據生命的兩端,既不張開手套,也不舉臂投球,就這麼凝視著不知該落向何處的我。在他們簽下離婚同意書那天,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失控墜地的烏龍指叉球。
多年前,他們曾是最好的投捕搭檔,至少在一九五七這一年,他們親密地傳遞,巧妙地配球,從不失手,以嚴絲合縫的眉目傳情,表達無人可解的暗碼,創造不怎麼快速凌厲卻永遠屬於自己的棒球結晶。
是的,一九五七年,我和我的「異類兄弟」——台北市立棒球場,同時在蠻荒雜蕪、生機活現的台北市誕生。
一九九○年十一月三日
公式化的應酬爛醉後,我在沾滿淚氣的電視螢光看見「職棒元年兄弟隊戰績墊底」的消息。而且,又一次地,發現「老弱殘兵」四個字刻在曾紀恩佝僂孤單、白髮蒼蒼的背影上。
我又回到球場。我的四周,麕聚壞了手肘的魔手、撞斷肩胛骨的外野英雄、懷著棒球夢想的學生、啞了嗓門的啦啦隊長、傷透了心的死忠球迷,以及,迷失在全壘打邊界、時空夾縫中的棒球狂,我——一群「殘障人士」的拼湊組合。
二○××年十一月三日
闇黑。碗狀球場空無一物。觀眾走了,裁判走了,勝負雙方紛紛離場:夜間燈光也走了。
因為看不見,場內廝殺愈演愈熱,而且永無休止。
動如脫兔的一壘手、矯健飛躍的游擊手、銅牆鐵壁的三壘手、魅影幢幢的跑者,銀光霍霍的巨棒、快如閃電的超級投手……球擊出,直飛中外野,朝我的瞳孔勁射而來。
外野無人。我是唯的外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