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
2000~2009
側臉
- 作者/ 張啟疆
- 發表/出自《自由時報》副刊
- 發表日期/2001-10-18
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自然走過去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下身去,尚不太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眼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眼淚就懸在眼眶邊緣,要落不落,像一枚剔透的晶體,凝在雪山巔的一抹空濛水氣。
淚光閃爍中,他忍住了眨眼的動作,凝讀徐徐滑出月台,一會兒就不見蹤影的列車,那一瞬間,腦中浮現朱自清散文的經典畫面:背影,蹣跚的動作,笨重的身形,遲緩的狀態,以及,錯置的情境:他站在月台上,而非坐在車廂裡;不是憂傷回望父親的兒子,而是目送孩子離去的父親。
輕盈的列車像靈活的狡兔,幾乎是不著痕跡地跳離他的視線,也拉長了他的傷感(他感到一股比車速更快,向前拖曳的離心力)。極短的視覺暫留(兒子的側臉在他眼裡留下一格格斷續的剪影),其實綰不住具體的印象,得靠追憶來延伸關於送行的意象:急速穿越時晦時明的大腦突觸森林,驚見一束光掉進了樹突邊陲的黑洞,一個感受力和理解能力的盲洞。而他又無法借助科學理論上的「裸奇點」來進行時間旅行。
記憶中三次重大的遠行,都和父親有關,而與「背影」無緣。頭一回是三十年前的老台北火車站,陽光斑斕,站前廣場充斥著「英雄來自四面八方」的歌聲,不輕不重的行囊幾乎壓垮了他顫抖的背脊;非短非長的四十二日集訓,將他的精神臍帶絞扭成解不開的螺旋;而他的父親雙手叉腰,一派瀟灑對楞頭青兒子微笑:「可憐哪!咱們家的公子哥就要變成大人囉。」
第二次也在同一地點,目的地還是成功嶺,不過是一年十個月的闊別了。陽光依舊明亮得讓人憂鬱,做兒子的垂頭,做父親的也不語:沒有叮嚀、沒有安慰,只有一種接近期勉的笑意照拂兒子糾結的眉頭。兒子催父親離去,一些心酸二分不忍,真正的企圖是想偷窺父親踽踽獨行的背面,來印證關於自身也關乎生命本質的孤獨。兒子弄錯了,背面不等於背影,而且,在這動盪的宇宙,不論你選擇佇立或奔走,沒有人有權「孤獨」。而那位父親的陽光笑容又驅散了月台上呼應著叫賣聲、汽笛聲的離情,電聯車頭也少了一樣道具:莫內畫作〈聖拉撒車站〉裡噴出藍色煙霧的黑煙囟。
車動瞬間,他的膝蓋抵著車窗,兩手反扣窗緣,幾乎將三分之二個身子伸出車外,試圖再接近雙臂環胸的父親半公分,藉以對抗漸行漸快的車速、視線的消失。
至於第三次送行;第三次,也就是最後的一次,場景改在醫院,揮別,不,應該說來不及揮別的速度讓他以為自己置身正在飛離地球的太空艙。那回,變成他送父親的行,也可說是父親送他;他和父親的關係不再是父子,而像是愛因斯坦「雙胞胎理論」那對宇宙遙隔的兄弟。
這回換到當年父親的位置,送自己兒子的行。「父親」這角色反而缺席了。他當然還是主角,或者說,主體,卻又像個不在場的隱形人。首先,他感受不到身為主角的臨場感,難以入戲。或者說,多年的婚姻生活,他一直欠缺為人父的自覺,以致在這關鍵的一刻背錯腳本,弄混時空,以兒子的觀點幻想另一位不在場的父親。其次,他不確定兒子和自己的默契,兒子對父親的看法,慈父的形象?朋友的感覺?脫離了一切關係形式,獨留一種或可名為「血濃於水」的引力作用。家庭樹上交纏的枝葉?奧窔難解的泥板銘文,記載象形的基因輿圖?逐漸偏紅的藍光?酷似冰河紀的荒涼?
「冰河紀的荒涼」是早熟、自閉的兒子寫在網頁上的獨白,一種驚心、刺目的白,使他猛想起父親病逝那年某任女友送他的臨別贈言:銀河系的寂寞。
兒子不那麼喜歡坐火車,至少不像他對火車的獨特情感。每次攜子離開台北,他總是刻意安排鐵路行程,並且不忘吃一客早已不是童年味的紙盒便當,即使不在用餐時間,即使餐盒已經售完。可是,習慣麥當勞的兒子好像不能體會父親的懷舊心情,不能接受火車上的「粗茶淡飯」〈真的是粗茶淡飯,他永遠忘不了對號快時代茶水服務生提著大茶壺,單手倒沸水的粗獷感;還有,鐵盒便當裡的排骨總是太老,飯粒總是太硬〉。漸漸地,兒子有意無意避開火車之旅,漸漸,兒子變得不喜歡出門。
不出門不等於拒絕旅行。兒子熱中的路線不是鐵路、公路,而是網路。凝望兒子沉浸在電腦螢幕的小小的後腦勺,總覺得兒子是在「面壁」——那面牆壁不是指閃跳的螢幕,是浮映其上讀不出表情的兒子的臉(兒子如何面對另類空間的自己呢?)而他正坐在搖晃的車廂面窗;凝讀這個動盪的地球。
是啊!坐在顛顫平快車眺望窗外急速倒退的景觀,會有一種世界為你轉動的錯覺。那年他九歲。九歲的他宛如坐在舞台的中心,倉皇四顧,分不清遠山近水的色層,天地的際線。收回漸漸花糊的視線,埋首眼前的竹片便當,他的感官仍陷溺在雙重光暈之中:窗外的影影綽綽和與父親並轡而行的幸福感。當時的他體會不出「並轡而行」在時間洪流中的奧義,這趟難得的旅行(他苦等兩個暑假,用兩個第一名換來的獎勵,而且是第一次買了兒童票,擁有自己的座位),害他睡不安枕(前夜失眠了),食不知味,抱著吃光舔盡的便當盒傻笑。「傻小子,你知道鐵路兩端通往什麼地方?」
他抬起頭,瞄了瞄老爸爸(不!那時的爸爸一點也不老)直挺的上半身、帥氣的側面。台北和高雄。
「錯了。一端是過去,另一端是未來,將來你就會明白。」
火車進站了,鐵軌分岔的聲音使他陷入迷宮般的恍惚狀態,不自覺抓緊了父親的手,孩子的他意識到,身旁的這位親人不會一直坐在身邊。
「可是,未來永遠抓不住,而過去的總得回來。是不是呢?老爸爸!」
很多年後的現在,站在地下月台發呆的他忽然明白,他和父親之間不只是分居兩代的接力關係,也是毗鄰而坐,同時航向未知的彼岸。原來,親人的「親」字只有一解:共度一段時光,然後分道揚鑣,就像轉轍點旁分岔的路軌。
那段時光不會很長。事後回想,只有一瞬。
那段時光只存在於那段時光過去之後。
當年父親的心境他懂嗎?此刻他的體悟兒子明白嗎?
他寧願相信,兒子對他自導自演的戲碼渾然不覺;回眸一瞥,瞧了瞧父親直挺的背脊、輪廓分明的側面、因糾結略顯性感的眉頭(為什麼不笑呢?我又不是去外太空),反而忘了嬰兒時代以來不斷聆聽的床邊故事:背影;也可能是就座後即閉目假寐,關閉車外風景,掉進自己的思想深淵。
怎麼回事?不過是送兒子南下求學,怎麼把自己弄得頭痛不已,焦慮不安呢?搖搖頭,做父親的其實只想確定:自己的演出是否符合「背影」的意象或意義。因為,他看不見自己的背影。一如他一再錯過老爸爸佝僂衰老的背姿。
自己都不能確定的圖象(只是圖象而已),如何通過無從驗證的兒子的觀點來確認?即使兒子懂他,做父親的了解兒子的懂嗎?
背影是符號、訊息、建立在具象的抽象和待解的圖騰。只是,父子之間的傳情密碼何其繁複,一挑眉,一凝視,一種動作或一個字詞,都代表了某類情感,而這情感本身亦是象徵,代表另一感知,而那被象徵的感知又在影射更深一層的情愫,如此株連衍生,環環相扣……他感到暈眩了。
某班電聯車緩緩滑進月台另一側,另一列普通車從隔壁月台反向離站,兩車交會瞬間,他從閃白疊映的窗影讀到童年的自己:十歲的他鼻臉貼緊莒光號的密閉玻璃,一眨不眨捕捉窗外的飄浮幻變;那些似曾相識的景觀竟似一再地重臨。彷彿車身不動,只是山川田野繞著他兜轉,只是走馬燈的背景流過去又流回來。也可能是負載他童年故事的縱貫線不是直線鐵路,是周而復始的圓軌。而那一年環島鐵路尚未通車。
父親捏捏他的小臉蛋:「傻東西,小小年紀怎麼愁眉苦臉。」
父親不知道,孩子的他忙著前瞻後顧,回憶九歲那年面對此情此景的感觸,以及,預演十八歲時南下念書的離情。同樣的嘉南平原,一輪落日映照窗玻璃上父親眼中的兒子眼神的疊影,一個幻影構成的家庭沙龍。
就像此刻的他,凝望漆黑的地下鐵隧道,幾乎是用絕望的心情,反芻一分鐘前離去的兒子留在車窗上的最後印象:那張側臉被窗格分割,變成斷續、不完整的切面,可又占滿每一窗每一格,宛如連續的軌跡切成若接若離的感官碎片,彼此推湧,不斷變形的海浪,閃著既凌亂又渾似一體的微光。
「什麼?老爸你說什麼?」
車動瞬間,他想像兒子忽然轉向他,嘴唇紋動,丟給他一個微不可辨的問號。
問題是什麼呢?是啊!我的問題是什麼呢?我是在思考問題,還是製造迷惑?他的問題隨著火車駛向扇形鐵軌而岔開,在漆黑處聚攏,又錯開、聚攏、跌進了觀念的歧路。
想起來了!第一個問題誕生在三歲那年夏天,父親將他放在上下抖動的大腿,玩坐火車遊戲:「嗚嗚!火車進站囉,鐵路嘩嘩嘩嘩錯開,就是傻兒子將來要走的路,小心哦!不可以走錯軌道,不要靠錯月台。」
可是,當他坐上真正的火車,第一次抓緊父親的手臂,卻是非關空間的迷思,而是對時間的恐懼:一種呈輻射狀「開枝散葉」的聯想(雖然當時的他沒有能力使用這類字眼),岔散的鐵道漸行漸遠,下車後四散的旅人永不重逢。
長大後他在書上讀到「家譜樹圖」的觀念(從此腦海裡拔出一棵枝葉繞纏的家庭之樹,在意識之流載浮載沉),了解時間的火車可不是北上南下,有去有回,而是無可避免、難以挽回的單向流動。
兒子朝未來的射線挺進,父親在過去的單行道上消失。他感到寒到骨子裡的孤單。父親在世的最後冬天,他靜坐書房(書頁間的文字被淚光支解,不復辨認,像太古洞穴裡奧窔的圖騰),回望老爸爸顫巍巍的背影——老人家一步一躓,踽踽獨行,彷彿拖行在延緩時間的宇宙線上,一步就是一光年。哪怕只是從臥房蹭至客廳,都像是遠行,一去不回頭的離家出走。
天花板的嵌燈將老人家的側影投射到牆上「虛鏡」:馬格利特畫作〈愛德華自畫像〉裡那面替代畫布的鏡子,也浮顯在此時幽暗隧道形成的黑色背景中。畫中人背對觀者,面對鏡子,但鏡中浮現的不是那人的正臉,而是背影,亦即,那是個看不到臉的鏡畫世界,畫中人只能從背部表情揣摩自己的容顏,就像他想像(也就是無從想像)自己的背影一般。只是,「揣摩」的根據在鏡像;畫中人得從鏡中背影所面對的鏡中之鏡(還有一具模糊、縮小的背影)著手,沿著層層鏡像,進行揣摩的揣摩,有點像賦格曲式裡的模進。有時,揣摩的過程不盡是前推,還可後退,整幅畫框形同一面更大的鏡子,幽黯空間形成的空氣之鏡又為畫作加一層框,面對畫布的他的背後還有一雙眼睛?
他相起小學運動會上來自背後的推力。
「瞧我的小火車跌跌撞撞向前跑,小腳丫子還不怎麼穩,雖然只得第五名,兒子,你知道嗎?你離爸爸的視線愈遠,身影沒變小,反而愈來愈大,好像跑完這一遭你就忽然長大了。」
病榻前,他睜大眼睛捕捉父親逐漸潰散失神的目光,不敢眨眼:當老爸爸背著我離開,其實是偷偷繞過地球另一端,從我的背後回來……。
我的老爸爸還在看我嗎?他呆立醫院空盪盪的停車場,寒風灌進敞開的衣領,他無助地懷念將他丟棄在世界邊緣的女友,一面回想父親一字一句回憶的逃難經驗:「舉目無親,覺得自己像個遺腹子,就是那種感覺。幸好祖宗保佑,生下了你……。」
因為失焦,畫中背影和鏡中背影奇妙地暈合,變成疊影,再現中的再現。
難道,三十年前渴望見到父親背影的心理,其實是預留日後被凝視的空間?畫家以鏡為畫,而他透過回憶的鏡射,一影一相地捕捉關於父親也關於自己的自畫像,可是啊!時間之流並非結構森然,光滑如鏡,它是不規則的延展,連續或不連續的殘狀碎形,在父親影像裡尋找自己的縮影,宛如多節瘤的掌心長出滿是皺紋的人臉。
和夕照並行,正在消逝的紅光航向無限的深藍。顫動的光網圍繞老人家皺縮的身體,形成脆弱的封套,肌膚外層的光膚。是啊!時間才是我們不能禦寒的脆弱外衣,老爸爸身上的皺紋、斑塊,不過是脫下新裳,換上舊衣。
他摸了摸鼻尖和眉心,想確定什麼:我也老了嗎?也可能是想不確定什麼或確定不是什麼:我的手能證明我的臉嗎?還是,反過來想,我的臉同樣不能確定我的手,也就是手和臉都不能證明我。
(兒子怎麼想呢?攬鏡自照時,會不會在飛揚的眼角驚見爸爸的額頭紋?擠青春痘、交女朋友或孤枕難眠時,恍悟這是繼承父親的驕傲與憂傷?)
一道吸力強大的氣流從背後捲撲而來,下意識回頭,一列來不及辨識的金屬銀光轟然欺身而過,另一班火車進站了,震碎了懸浮半空的馬格利特畫像,將視覺冥想推向另一渦朦朧有漩流。
站在奇里戈自畫像前,七歲的他將右掌臂緊緊貼父親的左手心,似懂非懂聆聽大人的說明:「哪,畫家在畫布上表現自己的方式,不是鉅細靡遺勾描五官,你看,他畫自己的背面,而且故意弄得模模糊糊,像麵糰一樣,瞧清楚了嗎?」
半世紀後回想斯情斯景,只留下觸覺的記憶:爸爸的手掌為什麼像片麻岩那般粗糙?
可是,病床上老爸爸萎縮的手卻漸漸變滑、發光,像嬰兒手掌;一雙腳晶瑩如翡翠白菜,看不出血管的分布和毛細孔的痕跡。
他以指腹輕輕滑過老人家泛灰的指尖,傾聽愈來愈難辨認的痰音:「你還認得爸爸麼?我……已經……不記得我了。」
小男孩虛握的左掌絞緊了。
當時,觀念的撞擊比視覺的印象、觸覺的撼動更強烈,難以承受、不清不楚。他看到畫布右下角一尊輪廓分明的石膏像,一個不引人注意的道具,正以一種奇異的側姿……從基座的方向看,應是面對觀者,卻好像心不甘情不願,硬扭著脖子,斜睨提筆的畫家和畫中的背影。空無的眼洞射出冷光,那是一種旁觀的冷眼?石膏像好像發現了小男孩的「發現」,朝他的方向微微轉動無形的眼珠……。
七歲的他嚇呆了。大人們將注意力放在正身或背面,而他無意間(其實是很多年後的現在)洞悉側影的祕密:真正的自我,只存在於他者的眼中;那尊無生命的石膏像才是畫家的真正投射,決定了自畫像的存在。
父親嚥氣時,他抬起頭,僵著脖子,瞠視時光洪流中實實虛虛的反影:那些正臉、背面或側影皆是晶體的切面,切面閃爍,那些時空、事件、愛憎也糾纏撲朔。
他抬起頭,望向父親微仰三十度角,凝神注視畫作的左半臉,對了,就是那種角度,那張側臉,不是在美術館,而是在病榻旁,高燒四十度的小男孩微瞇著眼(其實是努力睜開眼皮,試圖衝出混沌,打開這個世界的一道門縫),像偷覷晨曦那樣尋找熟悉、溫熱的目光,而視線遇光則亂,天花板下垂的昏暗燈泡灑下一片暮色海洋,他在父親映著光浪的眸裡讀到一線偏紅的藍光,感覺自己正在飛離。父親微微轉回頭,變成俯角四十五度,盯著孩子盜汗的鼻尖,一手撫摸他發紅的右半臉:
「可憐哪!燒成這樣。明天不能坐火車去屏東玩了。」粗澀的觸感割破孩子的淚腺。
發燒的暈眩感很像坐雲霄飛車的快意。九歲的他幻想火車載著這對橫渡時間荒漠的父子,不只是同座關係,他還參與了父親大半輩子的流離,父親的少年和童年。幻想自己正在偷瞄父親也在凝視他的映在車窗上的眼睛。
三十年後,輪到他愁眉凝視父親因呼吸困難而凹陷的雙頰,手忙腳亂擦拭老人家眼角的淚沫,聆聽他的鼻息,輕吻漸漸寒涼的額頭,彷彿在拼湊一幅失落的圖象。半夜,躺在看護床上的他被一股溫暖的肌膚這親擾醒,好像有人幫他蓋毯子,順手摸了摸他的右臉頰,他坐直上半身,二公尺外奄奄一息的老爸爸艱難地轉頭(手腳插滿了針管)朝向他,像是要伸手,卻又動彈不得,喉嚨咕嚕咕嚕作響……
「什麼?老爸你說什麼?」再一次想像,不在場的兒子對發不出聲的自己的垂憐。一種心碎的想像。
可憐的老爸爸,究竟想說什麼呢?
父親身後的窗外,是一幕深不見底的黑屏風,閃爍著難解的訊號、光點。老人家眼裡的藍線凝成深紫,整個人像凍僵的蠶。可是,恍惚之間(酸澀的眼皮一閉一睜間),不能動的病人開始動了:脫離了軀殼,逸出窗外,一直飛進宇宙深處。他想衝上前,與此同時,一股向後急拉的力量,宛如火車啟動的慣性力,又將他逼退。正確地說,一位意識不清的兒子,宛如囚籠的病房,整個旋轉的地球,忽然拔航啟碇,加速飛離某個世界,某種關係。
那一瞬間,他墜入錯綜複雜的引力關係網——
兒子的列車急速前行,病床上的父親卻朝反方向出站,兩股念力的拉扯,使他分不清車動、月台動、時間流動,還是宇宙在加速運動。以靜止不動的方式迅速移位。留不住的父親背影,一道吞噬光的陰影,將做兒子的關進彎翹的真空;黑暗星雲的彼端,他的女友乘離心力的火箭速走(他夢見自己騎自行車苦追火車上的女人;而她站在電動步道的另一邊迎面滑來,彼此錯開的目光,在灰色的空間游移)。滿天星星支配著他的心靈凹洞,讓傷痛的重力波,墜向老爸爸佝僂的重力場。
「兒子,還記得小時候帶你去天文台看望遠鏡?」上成功嶺的前晚,父親搭著兒子肩膀,指腹輕輕滑過臂肌,到達手背:「當我們窺望遠處的星系,看到的是數百萬光年前的廢墟,而且,它們一直在倒退……」
他正醉心於愛因斯坦的「雙胞胎的矛盾」:弟弟送哥哥遠赴外太空,太空船以光速(由地球看,船內時間宛如停止;而前方星球呈現暗藍,後方星空偏向紅色)繞行天上,再回到人間,弟弟可能早已衰老、死去,而哥哥青春猶在。
「孩子,時間、空間不過是影子而已……」
是啊,光影穿梭,他就只能想像,一直想像:兒子和父親並肩坐在停機坪,靜候航向太古的光船,船上禁止離愁別緒,兒子只好偷偷凝住眼角的水晶球。是啊,兒子預見自己變老,很老很老,一直一直老下去。環遊宇宙歸來的父親,將變回一張嬰兒臉、嬰兒的眼睛,凝視兒子逃不出時間跑道的蒼老靈魂。
寒風凍骨,他又想起那位女友冰河般的眼神。那位女友就是唯一的女友,就是孩子沒有緣分的母親。如果他無能打破感情的黑洞,他的婚姻將凍結,他的兒子不會出世,他在父親臨終虛擬的多年後火車站的送行將成為獨舞。
他再也不能前進一步。
此時此刻……不,「此時此刻」也許不存在,「斯情斯景」亦無從證實,真實的他也不在月台,而在醫院和父親揮別,一種相互送行。意志的光環自體旋轉,以前推的驅力表達逆溯的心情,並強迫圍繞他的時空同步轉進,直到多年後才靠站,停在兒子尚未出生的漂流太空。
或者過站不停,一路溯向九歲時的停格,那些浮光掠影,不捨與不能不拾,只是一位病重男孩的夢囈?
親手推車送父親進太平間,曲折闇黑的走廊像沒有出口的隧道,沿著迷宮路徑,他茫然踱向空曠無人的停車場,就這樣杵在那裡,一直站著,覺得自己孤零零被丟棄在月台上,而所有的火車都開走了。
病床上,病榻前,九歲或三十九歲的兒子忍著快速旋轉後頓停的暈眩,豎耳傾聽微不可聞,微不可聞的父子密碼:
「傻孩子,哭什麼?明天就帶你去坐火車,吃便當……」
張啟疆
性別:男
籍貫:安徽桐城
出生地:臺灣臺北
出生日期:1961年4月17日
學經歷
臺灣大學商學系畢業。曾任《自立早報》、《自由時報》主編,雜誌編輯、報社記者,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副理事長。現專事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