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左腳失蹤那天,世足賽剛結束,我正在構思小說課的「意象聯想測驗」——灰姑娘的玻璃鞋。我試著引導學生忘記那則童話的意義、情節和麻雀變鳳凰的「啟示」,純就鞋的本身——包括鞋體、鞋痕和鞋的中空部分——著眼思考。
(午夜鐘響,懼怕原形畢露的灰姑娘不告而別,匆匆離去時卻在皇宮階梯留下愛情意象的「原形」——玻璃鞋。)
我的紫紅色馬汀大夫鞋是何時離家的?遭竊?被穿錯?遺留在紫瓣螺紋的教室?還是藏在某女子的床下,蛻變成晶瑩閃爍、「黃金單身漢到此一遊」的證物?
(只是,孤隻不成鞋。灰姑娘的鞋是連結兩人關係的信物——不成雙的鞋是為了成對而存在;我的自行走失或慘遭私藏的左腳鞋呢?是身體告別自身?還是另一具靈魂渴望拘禁我的靈魂?)
寧可採信「自行走失」的說法(否則,我如何解釋尋歡作樂後騰雲駕霧,以致遺忘風火輪渾不自知的糗態?)我的鞋,鞋面織染紺紫花紋的寶貝鞋具備了主人所不察的浪漫意志,不甘淪為主人「裝年輕」的道具(約會時迷惑異性的活體玫瑰),而選擇隻身出走。也許,走遍這座城市的鞋底誤踩了傑克的魔豆,魔種逗留,妄由心生,隨著快速抽長的枝蔓忘情爬滿鞋面,最後鞋身消失,只剩下繼續滋長的枝葉。也可能是,我的鞋自始至終陷入認知迷妄:她以為自己是株玫瑰,遭童話故事遺忘的玫瑰,所以主人找不到她。
(玻璃鞋證明灰姑娘的存在?王子情深意堅的認定,決定了玻璃鞋和灰姑娘的存在?仙子的魔術,串連王子、灰姑娘和鞋的愛戀癡纏?還是,讀者我們默許不合理的仙子魔法,虛無假設我們嚮往卻疑懼的浪漫綺想?)
鞋的證明或反襯,也曾出現在達摩祖師的草鞋傳說:達摩圓寂時,有農夫見其赤足翩翩回歸西方,肩上卻扛著一隻草鞋,令人大惑不解。皇帝聞訊下令開棺「驗屍」,赫見棺中無人無體,只剩一隻象徵千古禪問的草鞋。那是五蘊皆空,無形無痕的象徵。還是追求「功德圓滿」的皇帝(世人)的虛妄?而真正無解的可能是,達摩祖師留下何者?如鞋痕般弘法傳道的過程?帶走什麼?形體皆虛的世間執迷?或者反過來說,他帶走代表達摩本體的那隻鞋——信眾供奉的神蹟?而留下與塵灰螻蟻天下萬物合一的另一隻——開示人們的道具?左腳實體,右足幻跡,連結兩者的是我們自求意義甘於迷妄的心靈虛線。是啊!我的鞋也可能同時帶走和留下同一個「我」——自我投射和現實自身,失去鞋體的我及得到鞋意(玫瑰左腳的意象)的我,「王子」我與「皇帝」我。
投射的魅惑在於,玻璃鞋的真正主角不是灰姑娘和仙女,而是將灰姑娘視為美麗真身的王子。鞋的中空部分裝填著完完整整的王子情欲的化身。但對灰姑娘而言,那鞋不過是變身道具。(她該問問王子愛的究竟是誰?)而皇帝目睹的草鞋,業念糾葛,在世人眼中,那空心的棺內有沒有可能空無一物?我的左腳呢?它其實並未遺失,一直立足在我的生命的某處,只是我視而不見?有人以左手代表繆思,我的左腳又在訴說那齣故事?
對我而言,所有關於鞋的煽色想像——全身赤裸只穿黑色高跟的女子、跨上兩胯間的乳白色長腿、紫羅蘭般的暗紅趾尖——皆不足以說明不存在的鞋跟在我的心洞踩下的凹痕:無端幻念惹起的揪心感。當我迷途於自己打造的書寫世界,那口宇宙時鐘——我的心靈威治時間,鐘面比現實時鐘寬闊且無數字座標,針行速度和方式像親密配合的兩人推手,緩緩下移的巨大秒針變成踩著舞步的小腳流金,長腿美女快步蹂躪我的下視丘的紫色巫婆尖。而我每在過行、過場或意象轉換時,忍不住和我的長腿幻姬踢踏對舞。
我的教室呢?那座意象漫漶、意指歧亂的花園,和我遙遙對望的文學女兒們(在她們眼中,我可能只是一道掠影,一種漸行漸遠的宇宙紅位移)。每每釋放出紫渦狀亂流,非關愛戀的自向魔法,或自我催眠。
卡爾維諾卻在《帕洛瑪先生》中安排了一種天地悠悠的「對步」:帕洛瑪先生不小心在市集裡買了雙不成對的拖鞋,一腳大一腳小,大的那隻每走一步便脫落一次,小的那隻則將他的腳擠得扭曲變形。於是揣摩另一位同樣買錯鞋的客人在沙漠中一拐一拐行走的背影。兩人間可能相隔一個大陸或好幾個世紀,分別承受鞋不適腳的痛苦。卡爾維諾將這種微妙關聯形容為「相互映照的顛簸步伐」,兩種錯誤也許不只是兩雙鞋的錯置,而是從第一個謬誤開始,引發連續好幾個世紀的錯誤連鎖,造成無窮無盡的新對稱和新組合——每一雙鞋都因配錯而成為新的配對。而遙相呼應的兩位先生的對稱跛行,像是一種如影隨行的伙伴關係。
世足賽的冠軍戰,巴西金童羅納多踢進的兩球足堪寫成世界杯的「鞋子戲法」:第一球是補上「黃金左腳」李瓦度勁射後(被德國門將撲下)的臨門第二腳,兩人宛如透過對方守門員進行接傳(套句撞球術語:二顆星進洞)。第二球是李瓦度不著痕跡的假射真傳——他佯裝接到隊友傳球,故作起腳狀,卻讓球從胯間穿越,留給後方的羅納多一腳破網(疾飛如子彈的白球恍似鞋的準星尖的延長線)。在舉世注目下,李瓦度的左腳和羅納多的右腳合成絕妙的森巴對稱,可以形容為默契,也可說是互為象徵,(會不會是兩只鞋的密謀對話?)更是「虛應了事」——以虛招接應,形成不接而傳的妙傳——的極致演出。這對伙伴合寫巴西五度奪冠的神話,一種比兩人三腳更需緊密配合的神奇對舞。
我的伙伴又在城市的哪一角落踽踽獨行呢?它正快步通過捷運站的閘口?示威群眾的隊伍?職棒總冠軍戰的球場?或佇立在濁浪滔天的海岸線,試圖跨出兩岸三通的一小步?或者,藏在我身後,監視主人的一舉一動?亦步亦趨踩上自己走過的跫痕,試圖重蹈或逃離?不過,它更可能落腳在北美的玉米田、印度的麥田,留下巨大的鞋型麥田園,讓世人追索外星人種——一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靈魂能量——的芳蹤。甚至遠及冰封的北國,努力尋找雪地裡不存在的玫瑰,凝凍的足跡(從漆黑無垠的外太空回望,那是地表最驚心的白色蓄淚池),卻被誤讀為小王子造訪第三惑星的印記。
如果菩薩定睛凝視我們的島嶼,會不會提點我們:勿著相,勿執迷,未點睛前,所有的佛像不過是一塊鑄鐵或一座頑石?那麼,未留痕前,所有的鞋也只是一匹皮革或一株草本的化身變形?玻璃鞋現身前,所有的王子和全部的灰姑娘也只能是路人甲和乙,擦肩而過,相見不識,且同時為翩翩飛越兩人之間而後消失的蝴蝶虛線嚮往不已。達摩之墓開棺前,庸庸碌碌的世人一直在苦等神諭天啟式的開眼,透過刻意留下或無心遠行的草鞋的連結。呵,鞋的象徵,自得到(道?)處失去,從失落間拾回,一腳射破觀念的門鎖,卻又蹀繞出意義變動,蛛絲馬跡纏錯成網的世界。
還是回到馬嘶蹄揚球場。盯著世足賽的現場轉播,我的心神忽然飛向八年前冠軍戰的經典畫面;義大利國腳巴吉歐罰踢十二碼不進的「失蹄」演出(那一腳踢碎了義大利人的希望,後來還拍成一齣勵志廣告)。只是,那個清晨(大約五點,義大利隊和巴西隊從正規戰到延長殊死戰一直打到P.K大戰),當巴吉歐一腳射偏,黯然低頭的瞬間,地球另一邊晃腦打盹的我看到的卻是一枚能量飽滿的球體,昂首飛越門楣,遁入虛空,在世人的驚愕聲中,留下大弧度上揚的曲線。同一時間,分隔鏡頭徐徐掃過看台,我彷彿瞥見啜泣人群中一位無足球迷的意念演出:他的雙手攫握著拐杖,傲然挺立,表情是一面看不出喜怒如無相之鏡的空無,當時(我的心靈時間所標示的意象世界)無風無波,整個世界寂止無聲,他的空盪的褲管突然癲癇般抽動,大角度向上揚起,哦不,應該說是起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