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聲音消失後,我忍著下嗯腔的癢鯁不適,繼續聆聽錄音匣裡空洞的迴帶聲,以及妻深情的目光中令我耳鳴的騷響。
趁著錄音帶翻面的瞬間,我努力回想那些鳥叫蟲鳴的聲音畫面。那是什麼帶子?傳播什麼樣的內容、訊息?妻為什麼選在這時,刻意放給我聽?
先是一道海嘯般的渾響,然後是枝葉婆娑的沙刮聲,一小段空白後,隱隱透出鳴咽,低喃、嘶瑟和吱嘎,逐漸合奏成鳥獸魚蟲的交響樂……我愈聽愈覺耳熟,愈急著要喚出那些已被我遺忘的名稱、感覺和故事,可惜,再怎麼運氣吐納,只能迸出「嘓」的一聲斷音,像琵琶的斷弦。就在這時,我彷彿聽見一個多月以來,每晚左耳貼緊枕頭時聽到的心的悸動、胃部腐蝕性的翻攪和血液的奔流。夢裡,我又被自己眼球快速轉動如滾雪球般的轟響弄得輾轉不得眠。那些雜音敲擊我耳溝深處的砧骨、鎚骨和鐙骨,引發液體振動,像深海效應般壓縮我惶惑的靈魂。
我無助地望著妻,她回以諒解的微笑,晨風輕撩湖面的那種笑。他還是不說話,不肯解說黑盒子的秘密,一如長久以來,不斷對我傾訴的沉默溫柔與無聲抗議。望著她堅定的唇線和臉上盪開來的渦紋,懸擱的心霎時掉落胃的空谷。
出院那天,我難過得差點下不了病床。盥洗室的鏡子下方裂出一口深淵,一種名為「氣管造口」的喉洞,我的生命黑洞。
成功的全喉切除術,讓我這個聲門型喉癌患者揀回下半輩子,卻也失去了前半生引以為豪的口才和聲帶。長久以來,藉由振動聲帶、收捲舌頭的方式,讓我縱橫於商場、談判桌、演講廳與床第間而無往不利;只要在人的場合,不論面對的是一隻狐狸、一尾毒蛇或一頭蠢豬,我總能盱情衡勢,舔著自負的上唇,吐出機智、幽默的詞彙,並且洞悉對方的聲音面具。我不學鵪鶉叫或公雞啼,也從不利用人云亦云的黃腔、教條來譁眾,卻深諳「擬聲」的藝術:總是一語道出彼此的心中之癢,或是在利害關頭戳破對方的最痛;我是腹語大師膝上的木偶。
此外,我了解「音效」的妙用:在演講會場播放古典音樂或動物的歌聲,淨化那些庸碌無知的「人心」;如果是對談,還得壓低嗓音、放緩語調、調整語氣,讓每秒一百周波的頻率形成磁場世界,成為對方潛意識裡的「背景音樂」。有時,面對女人的絮叨傾吐,只須頷首、微笑,眼神如聽診哭般逡巡於女人的眉下齒間,偶爾發出吟唱般的嗯哼應答,即可感受那女子頭骨及胸板中軟骨的震動,像一具共鳴器。我太清楚了,女人耳蝸的毛細胞比含羞草還羞澀,她們聽見什麼就是永遠聽見,只消一次暴露在你的調情噪音之下,就永遠難以復原。
失去口嗯腔和氣管之間的通路後,我像一具報廢的音箱,暫時靠引流管維持生命,鼻胃管灌食(每回進食都帶給我溺水的恐懼)。我夢見自己踟躕在沒有出口的下水道,呼天搶地卻不聞回聲;或是坐在河邊,猛吹發不出音符的蘆葦草,而體內的所有細胞,如一座風鈴山般轟然作響。
深夜,我常在劇咳狀態醒來,臉紅氣喘吐不出隻字片語。我想抱怨什麼?還是在悲鳴?妻為我巧手縫製的棉布圍兜,也阻止不了不斷吸進氣管造口的毛髮、灰塵和思想之屑。我摀著頸部的傷洞,無喉之喉,強忍住傾訴的欲望,像肢斷體殘的觸鬚動物守護最後的觸角,直到造口不再收縮結痂,成為「鼻子」——新生的呼吸道,以及,聲道。
醫生囑咐,做過全喉切除的病患,在適應外界溫度與溫度前,咳嗽和痰分泌較多,常會有「不吐不快」的衝動。洗澡應避免水流進氣管,入睡宜防毛氈蓋住造口,引起窒息。無喉者仍有說話的權利,只是聲音不再清脆或雄渾,不能再引吭高歌或縱情吶喊,而是極度低沉、平板、扭曲,有點像單調的電腦語音,有時如烏鴉報哀般的食道聲。
我自動辭去總經理的職務,推掉排到明年的秀約,更重要的是,我得忘記空氣通過聲帶,或是舌頭抵住上排牙齒後的感覺。食道語的訓練艱苦而磨人(比應付最難纏的客戶還困難),我像個怒目的武士,張口結舌,屈肘握拳,將空氣注入食道上方,引起這部位的肌肉收縮,振動粘膜與空氣柱,發出破音、擦音或四不像的聲音。在無喉俱樂部的集中練習期間,我忽然羨慕那些牙牙學語的幼兒,雖然他們只能說出無意義的斷句;我呢?我這個哨話、笛聲的魔術師,如今連咿、啊之類的單音都駕馭不了。很難想像,我的新生命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嘓」的一聲,像青蛙的顫叫。
我拒絕人工發聲哭的輔助,拔掉發聲瓣的裝置,寧可面對書本和早已不辨曲調的音樂,過著無言的生活。夢裡,我繼續「目擊」那些高頻率、超聲波的景象:一大群蟋蟀摩擦翅膀的合奏,百萬隻蝙蝠飛出洞穴撲向落日的回音,落單的座頭鯨噴出水柱時深沉的輓歌……每當我被體內小宇宙的爆裂聲喚醒,只能緊擁著體型漸漸陌生、體溫卻日趨熱熟的妻,張口結舌吐出不連貫的顫音,震顫感從妻的頸後開始,爬過臉孔,躥進我的造口,穿透肺部震盪鼓膜,最後使脊柱也抖顫起來。
閤上眼睛,關閉耳鼻,讓抽搐的唇睡眠,躺成安靜的線譜。只是,那些音符繼續在震動,鸚鵡螺吹奏出小小的火焰,焚燒我的耳蝸毛細胞,直通妻的內耳,變成火熱和絃。什麼時候開始,我像輕撫松脂小提琴般擁著和我一樣多肉而無欲的妻?什麼時候,妻悄悄回到我身邊,在我幾乎失去一切之後?
或者說,妻從未離開過半步,反而是那個顧盼自雄的我,一心營造嘉年華的高潮,忽略了她渴切而蕭寂的降B音?多少年來,(老天,我和妻結髮多少年了?)我安於穩定、規律、既得的生活狀態,卻聽不見帘幔後不安的弦音,也看不見那雙被清潔液、洗碗水泡糊了掌紋的手。我穿著筆挺的外衣,戴上中產階級的面具,創造事業和緋聞的二重奏,因循苟且而不自覺。直到手術後那幾夜,我在無聲之洋抓牢唯一的浮木,才驚覺神經末梢的風暴,表皮角質素的湍流,以及隱藏在妻指尖粗糙渦紋裡的秘密。是的,我這隻聒噪的槌鯨海豚遇上了低吟的北極鯨,以沉默發聲的「啞妻」。我的妻想說什麼?多年來,她一直在說話?不是埋怨,非關牢騷,每當那些微不可辨的唧咕聲擦刮我冷漠的心靈,我的妻,其實是在進行不曾中斷的「對話」——一人分飾兩角,冗長、無望的愛的密語?
我的妻想說什麼?也許,再造能言善道的嘴巴前,我應該將造口當「耳朵」使用。早年的動物學知識告訴我,昆蟲的接收器官通常位於身體上極不可思議的部位,如腿上或翅下,海豚的「耳朵」長在充滿油脂的下顎,某些蛇或蜥蝪則靠肺部聆聽:魚沒有外耳,還是聽見了水的波動和同類的游動。我和妻互相傳遞的體熱與顫麻,究竟是聲音之波,還是情感之浪?
我想起來了。驚濤駭浪的序曲後,緊接著錯落的水舞音樂和群山萬壑的交響。大學時代,一位幾乎踏遍地球的動物學長者,為我翻錄的大自然天籟。再來呢?有雄鑩求偶的咆哮聲,山雀的啁啾聲,夜鶯清脆的乒乓聲,蟋蟀的唧唧鳴叫,麋鹿吹號的聲音,有隆隆聲低鳴聲吱吱聲合成的鯨唱……
有渴望和不確定,有充滿喧囂的和諧,有小小的反覆,有中斷的熱情,有必須解脫的結,有等待復原的重大打擊,有無法超越的山巔,有激情、混亂與狂喜的協奏曲……還有,帶子最後一連串令人心驚的單音,有曲調、有間隔、有節奏,從低音管漸次揚升宛如歡樂頌的嘓鳴。
那又是什麼聲音?「嘓?」我望著微笑的妻,黑盒子的最後一曲。妻沉靜的臉宛如初春的寒潭,只有眼神湧出涓涓細流:「你忘了嗎?那個帶子是我們定情的禮物。」
「嘓?嘓?」我睜大眼睛瞪著妻一動不動的嘴角,確定她沒有張口。
「你說,那是波多黎各樹蛙求偶的聲音,用肺來為聲音定位,聲波波及體側,發自肺腑的求愛聲。你說過,那是上帝彈奏的悅耳的豎琴。」
「嘓嘓!嘓嘓嘓嘓!」
海嘯自腹腔翻起,空洞的喉瞬間湧過滾滾洪流。貼著妻的胸口,我寧願做個回歸子宮的胎兒,閉目聆聽雄蛙奏鳴曲的背景音樂,新世界唯一的語言:柔和、穩定、熟悉的心跳與濤聲。
本文獲第八屆中央日報文學獎散文第一名
入選八十五年度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