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鄉間一般住家的廳堂,都會供奉神座,並設有祖先的靈牌位,逢年過節燒香祀拜,即俗謂拜公媽。祖先靈牌位旁,通常還掛著一、二幀去世不久的先人遺像。
按照這樣普遍的習俗,父親去世,家人選一張父親生前的相片加以放大,裝在相框,祭奠出殯後,本該懸掛在廳堂靈位旁。母親卻將相框收進房間內。
我曾向母親提議,為何不將父親的遺像掛在廳堂,母親默不作聲,不予理會。
隔了數年,返鄉教書之初,偶然拉開母親的抽屜尋找東西,發現父親的遺照已經泛黃,再次提議母親拿去照相館重新修飾、放大,並懸掛在廳堂。母親淡淡的說:真正會想念的,不必看到相片也會想念;不認得的,只看相片也無用。
我一直不能理解母親的心情。而今歷經更多人世滄桑、人情冷暖,才逐漸有些微體會。
就如我對祖父母沒有任何印象,因而逢年祭拜祖先時,只有虔敬之心,卻喚不起思念之情,也無悲傷之意,當我帶領子女祭拜父親,他們對阿公又有多少如我這般深刻的追念呢?
父親只是為窮困生活奔波一生的鄉野村民,既無顯赫家世可以留傳,也無輝煌傳奇可供談論。但對我而言,卻有無數值得懷念的事跡,尤其是我們現在居住的家園,是父親和母親壯年時辛苦建造而成,處處和父親有牽連,更容易隨時觸動深深的想念。
平日我常不自覺的向子女提起父親生前一些言行作為,以及如何教導我。不過,我是感觸良深,而子女似無多少感動。連我自己的子女,對阿公都感覺那麼遙遠,何況是往後的子孫呢?父親的事跡,必然只在我們這一代的親人還偶然會提起吧?那麼,父親的遺像即使掛在廳堂,又能留存多久呢?
父親去世之時,我剛就讀專科一年級,年輕得只顧編織自已的夢想世界,不懂得將父親的遺物好好整理、保存、留供紀念,以致大都已散失,每一思及時常深感懊悔。其實,父親的生活刻苦簡樸,遺留的不過是些日常用品,就算保存了下來,又能留存多久年月呢?
然而,父親的每一樣遺物,畢竟都連繫著我許許多多的回憶啊!
父親生前任職於本鄉農會,從我家到街上農會辦公廳,約四、五公里遠,父親每天騎著一部二八寸高的腳踏車上下班,騎了二十多年,那時機車已逐漸流行,不少親友都勸父親年歲大了不必再那麼辛苦,建議父親改騎機車,比較輕鬆方便。幾經親友好意慫恿,便和同事一起辦理分期付款購買了一部小型機車,不料改騎機車才二個多月,便發生車禍。
父親既因騎機車發生車禍而喪生,機車是母親難以釋懷的夢魘,當然不可能再將機車牽回家,立即轉售給機車行。這是父親的遺物中,最先失去的吧!
我和妻返鄉教書之後,母親非常堅持不允准我們騎機車,很多年時間,我們只得騎腳踏車上下班,雖然很不方便,卻不敢違逆。
父親騎了二、三十年的那部腳踏車,已頗為老舊,但仍結實好騎,這是陪伴父親走過後半生鄉間艱辛道路的工具,我們都很珍惜而善加保養,只可惜隔了二年,弟弟上了高中後,寄宿在外,將這部腳踏車帶去,只騎了幾個月便遭竊遺失,我們都惋惜不已,有很深的失落之感,大大責備弟弟不小心。
父親的遺物,大都是因為我們的疏失,或重新整修住家而在無意中遺失,唯有父親的衣物,是經考慮後才拿去送人的。
在各項物質那樣匱乏的年代裏,父親因在農會上班,倒是也有幾件較體面的西裝、襯衫,但都不適合我們穿,放置了一、二年後,大嫂便清理出來,一部分送給其他親戚,大部分送給六叔。
六叔家境較困苦,父親生前本就很照顧他,他們親兄弟感情一向很好,體型也差不多,而且六叔長年出外做油漆工,經常在城市和鄉間來來去去,有必要多幾件耐穿而稍微過得去的衣物,因此,父親大部分的衣服送給六叔,是最適當吧!
不過,另有幾件父親在日據時代當警察時留下來的制服,母親說那是質料特別好的呢絨,捨不得送人,便修改為較小的外套,讓弟弟穿,弟弟也很喜歡,一到秋冬季節,幾乎天天不離身,但因寄宿在外搬來搬去,待我們發覺這幾件外套竟然不見,已不知遺失多少時日了。
一般鄉間農民,一生中大都很少照過相,但父親算是「有出社會」的地方人士,因此留下了一些相片,我們一一收集起來,貼在一本相簿裏,偶爾拿出來端詳一番,從每一張相片的背景,揣想父親當年的社會活動、生活情況;從每一張相片的神態,懷想父親當年的音容言行。我們兄弟姊妹一致認為,父親年輕時候的相片,真是英姿煥發,非常好看,中年時期的相片,則一如平日實際生活中那般耿直而有威儀,又自然流露出無比的可親。
只是這些相片因年代久遠,都已泛黃、泛白而顯得模糊。而且,兄弟姊妹都長年定居在外,只我留在家裏,很少有機會一起翻看並談論這些相片。偶有閒暇也曾多次找出來,一面指給子女看,一面講述父親生前的言行事蹟,子女常會一知半解地追問一些問題。我儘管刻意以輕鬆的態度口氣來談,談著談著,總會忍不住湧起難以掩飾的深深感傷。如今連我也久已不常拿出這些相片來看了。
數年前,替父親「撿金」——即挖開父親墳墓,撿出遺骨裝進「金斗甕」,供入靈骨塔內。因遺骨還有些潮濕,需曝曬乾後才能處理,為了防止野狗咬走,連續數日,我在墳場顧守著這些遺骨,思潮翻湧,感慨至深。
其實,保留這些遺骨有何意義?年代變遷,還不是散失無蹤?如母親所說:真正會想念的,不必看到相片也會時常想念;不認得的,只看相片也無用。然而,父親的遺物,縱然只是些日常用品,畢竟都連繫著我深深的追念,明知不可能留存久遠,總是不忍輕易拋棄;一旦散失,回想起來總是深感惋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