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故鄉僻處郊野,距城百里,四面環山,懷抱著島內最大的湖泊。滿水位二百二十五公尺,面積十七平方公里,總蓄水量七憶零八百萬立方公尺。每到星期假日,城裡的人們總會乘著汽車,來到這裡,如螞蟻聚向一攤糖水或蟲屍。人人都愛湖,愛湖從肚子裡吐出一尾一尾肥美的魚蝦。
街上於是興起一種叫作「筏釣」的行業,以膠筏載客到湖心釣魚。原本靠山吃飯的少年Q的父親,如今也在湖裡營生了。
所有的魚都像孩童一樣,用嘴巴來認識世界,用唾腺來思考。當牠們在蒼茫水波中,嗅聞芳香的魚料,便要義無反顧地游向釣客預設的陷阱。被鐵鉤穿透的蚯蚓,仍能輕輕地扭身,美好的血腥味一點一點在水裡流行。這時會有一隻幸運的魚兒,用有力的尾巴甩開朋伴,張開嘴唇,狠狠吞食。銳利的鐵鉤立即貫穿牠的嘴唇,愈是掙扎,傷口就鑿得愈深。離水的剎那,湖底彷彿也有一隻手在挽留著牠,但巨大的痛楚使牠不得不服從釣線,終於甩甩尾巴,慘然離開永恆的家園。
每日黃昏,魚們就搭乘著堆滿冰塊的鐵箱,駛向岸上。釣客們手裡吃力地提著一尾二三十斤的大頭鰱,咧著唇齒,站在湖邊拍照。父親蹲踞在水龍頭下,替客人殺魚。他用長刃切開魚腹,像拉開胯下的拉鍊那般流利,血水嘩嘩地噴洩出來,紅紫交雜的腸肚擲落一地。少年Q發現,垂死的魚最大的娛樂便是模仿釣客的臉。但是淚水總會刺破生硬的笑臉,悽慘的啼哭只有少年Q聽得見。父親手握魚刮,吋吋刨掉貼身的魚鱗,淡淡的血絲滑入眼眶,與淚水相互碰撞,暗暗地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離水的魚目具有一種神奇的透視的能力,牠們看見每個人的腸肚都像池塘,游著無數的魚魂,牠們看見天空的底部埋著島的骨骸,牠們看見自己的腸肚化入昆蟲的腸肚,在草叢裡蹦蹦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