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0年7月27日,法國鄉間一條僻靜小路上有個男子忽然對準自己的胸膛開槍;他倒在地上,然後爬行去一客棧,過了兩天死在那裡。這個人就是梵谷(Vincent van Gogh),其時才三十七歲,創造的潛力顯然仍無可限量,真可謂英年早逝,成為藝術史上最大憾事之一。
梵谷生前發過幾次精神病,有一次用刀切下自己的一隻耳朵,當作禮物送給一個妓女。自殺以前舊病復發,住醫院治療,卻在最後七十天內接連畫了七十幅畫。他的曠世奇才同他的瘋狂是否直接有關?醫學上恐怕永遠無法診斷,但自古以來始終有大方之家把天才與瘋狂相提並論。據柏拉圖說,詩人如果受到神的激勵
催動而詩興大發時,便會像著魔一般吟詠起來(見《法律篇》第四章)。亞里士多德認為詩是「天資聰頃者或瘋迷者的藝術」(《詩學》第十七章);有的詩人在「癡迷」中能寫出更好的作品(《問題》第三十章);天才和瘋狂非但不對立排斥,反而頗有類似之處,二者之間相距只有一步而已(見《修辭學》第二章)。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說過「詩人皆瘋」的名言(《德謨克利特致讀者》),從西塞羅(Marcus T. Cicero)(《論未卜先知》)到波頓(Robert Burton)(《憂鬱的剖析》)很多名家稱引過。辛尼加(Lucius A. Seneca)、德萊頓和濟慈等許多人也都肯定天才與瘋狂間存在著必然的關係。
賀拉斯在一首諷刺詩裡想像自己同另一人談話,談著談著對方揶揄他道貌岸然放言高論,「不是瘋了,就是作起詩來了。」賦詩和發瘋中間劃上等號,儼然成了同義詞。與莎士比亞和馬婁同時代的詩人德雷頓讚揚馬婁總能維持詩人應有的「那種瘋狂」(that fine madness)。莎翁《十四行詩》第十七首則預言他對心目中愛慕的青年所作盛贊將來難免被人譏為「詩人的瘋狂」(a poet’s rage)。詩人蒲柏(Alexander Pope)極其早熟,童年時言行古里古怪,在故鄉小小村落中不消說惹人注目。十四歲那年有個人會晤過他,過後嘖嘖稱奇:「老天爺,這小伙子將來不是瘋子,就是了不起的詩人。」
事實上,除梵谷以外,歷代有不少偉大文學家和藝術家精神失常。英國十八世紀詩人庫柏(William Cowper)青少年時神經已經錯亂,曾企圖自殺。第二次崩潰期間寫一短詩(有人逕題為<癲狂病中偶書>),結尾自稱行屍走肉,「埋葬在土地上面」。一生與世隔絕,免不了自怨自艾:「長期離群索居的受傷的鹿」(《任務》,The Task,第三章)。在他之前有一位「瘋子詩人」(mad poet),即Nathaniel Lee。他曾與大詩人德萊頓合撰兩部戲劇。因發狂而被關進瘋人院五年;在此期間倒寫了若干傑出詩行。後來再度發狂,由瘋人院逃逸,至終在一次爛醉中喪命。
托爾斯泰夫人在日記中曾提到丈夫有時怕發瘋,談之色變,連她都毛骨悚然。喬伊斯一個友人覺得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人物全是瘋子,喬認為這倒正可能是他天才的秘訣;並說哈姆雷特(Hamlet)是瘋子,才使劇本成為傑作;古希臘戲劇中有些人物是瘋子;果戈里(Nikolai V. Gogol)是瘋子;梵谷是瘋子;喬說他寧願使用「亢奮」(exaltation)一詞,亢奮與瘋狂可以相結合,這些藝術家之所以偉大就在這裡;「通情達理的人一無所成」。英國另一詩人斯文朋從小容易衝動,一受刺激便坐立不安,行為「乖張」,被同學起了個外號「瘋子斯文朋」(Mad Swinburne)。他的創作成就有目共睹,與他的「瘋」隱約該也有些關聯。英國文藝評論家羅斯金(John Ruskin)則在成其大名之後,於五十九歲那年神經病首次發作,以後十年內犯過七次。1885年開始寫自傳《往昔》(Praeterita),因病發而時斷時續;1889年那次最為嚴重,完全失去工作能力,幾乎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簽。只好同外界停止來往,次年去世。《往昔》雖然沒有脫稿,卻有極高的可讀性,是最引人入勝的英文自傳之一。
照華茲華斯的說法,詩人一生始於欣悅而終於沮喪和瘋狂(見<決心與自主>,“Resolution and Independence”)。法國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Pierre Baudelaire)放蕩成性,生活糜爛,酗酒,吸食鴉片和大麻,不到四十歲身心都已近乎崩潰,窮苦潦倒,隨後五、六年常怕自己發瘋,有時想要自殺。
然而不少詩人認為瘋狂不但不是壞事,倒正表示詩人是天——或繆司——之驕子,絕非凡夫俗子可以企及。波特萊爾所拳拳服膺的美國詩人愛倫坡(Edgar Allan Poe)曾多次被認為發了瘋。他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天才與瘋狂>,其中提到德萊頓所說的「天才必然與瘋狂密切相關」(《押沙龍與阿奇托菲爾》,Absalom and Achitophel,第一章)並引申發揮,認為所謂「天才」是人體某種機能失常而壓制其他機能以後所導致的心理疾病的一種症狀,這種天才的作品不可能「健全」,倒會顯露癲狂的跡象。
瑞典戲劇家史特林堡(Johann A. Strindberg)彷彿患精神分裂症,內心常常充滿衝突矛盾,發之於外表當然是言談舉止荒誕不經。1894年96年間僑居巴黎,神經錯亂,近似瘋癲,夜裡會夢見惡鬼纏身,因而皈依斯維登堡(Emanuel Swedenborg)的學說,成為神秘主義者(occultist)。這重大的危機過後他卻恢復了創造力,並且進入著作最豐富的時期。在他看來,瘋狂其實是一種特異功能的表現,曾誇耀說只有絕少數的人能有這種福氣。英國文學批評家麥考萊持類似的看法,甚至說不僅作詩者,連讀詩者都得有點「心理不健全」,這樣才能真正地欣賞領會。直到二十世紀,還有美國詩人貝里曼(John Berryman)相信詩思源出瘋狂。他本人最後可能精神失常,加以酗酒,終於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