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thetic fallacy”是英國大批評家羅斯金所鑄的術語,漢譯一般作「感情誤置」。他分詩人為二等,一等是創造性的(creative),如莎士比亞、荷馬和但丁;二等是思考性的(reflective)或感覺性的(perceptive),如華茲華斯、濟慈和丁尼生。前者——最偉大的詩家——不常犯這個毛病,只有後者很喜歡這樣作。他們悲痛逾分時往往會「神志失常」,遂致生出錯覺。羅斯金從美國醫生作家雷姆斯(Oliver W. Holmes)<阿絲朵莉亞>(Astraea)引了「揮雷的報春花,它的金環/從土裡綻出,赤裸而顫慄」,說這兩行詩很美,讀了賞心悅目,但與實際情況不符;報春花不可能浪費,它的顏色也並非金黃,而有自己獨特的深黃(saffron)。如果我們仔細想想,會發現自己喜愛的詩裡充滿這類句子,並且因此而更加喜愛。
羅斯金又引柯爾律治未完成的著名長詩<克莉絲朵貝爾>(Christabel),其中說夜晚在樹林裡風力不足以吹動「唯一的紅葉,族類中最後的一片/儘管它能隨時飛舞翩躚。」(卷一)羅斯金指出柯爾律治誤認葉子有智慧、有意志,這種想法是病態的(morbid)。
「感情誤置」後來為批評家們接收,但失去貶義,成為通用的中性字眼。羅斯金的說法也確實並不全面;移情作用是人性之常,擬人法也是很早就有的文藝技巧。以荷馬和莎士比亞為例,《伊利亞德》第十三章寫海神波塞冬駕車從上空飛過時「大海歡樂地分水揚波」;哈姆雷特問「什麼人提起悲痛/居然會驚天動地,說起傷心話/居然叫天上的行星都聽了發呆,站住不動了?」(第五幕,一場;卞之琳譯文)辛白林(Cymbeline)的女兒美貌如花,使蠟燭的火焰「躬身向她,想從眼簾下面/窺探隱藏的光亮」(第二幕,二場)。古希臘田園哀歌(pastoralelegy)的作者們彷彿更多愁善感,而且感情動輒「誤置」。公元前第二世紀詩人莫斯丘(Moschus)為另一詩人比昂(Bion)所寫的輓歌(該是偽作,因為比昂比他晚幾十年)呼籲山川鳥獸同他一起哀悼;並說荷馬死時邁萊河(Meles——比昂的誕生地,也是傳說中荷馬的誕生地之一)的波浪曾為之「涕淚縱橫」,海上到處可以聽到它的悲聲;現在這條河又要為比昂而痛哭流涕了。至遲成書於公元前第十三世紀的巴比倫史詩《吉爾加美什》,男主人公在摯友恩卡杜病歿後告訴他的亡靈,普天之下連無生物都為他大慟(第八簡)。更可能是「感情誤置」遠古最集中的表現。這種手法到維吉爾筆下首次作了充分的發揮。論者特別指出《埃涅阿斯記》卷一所寫主人翁在非洲登陸前的一節文字為證。
田園哀歌源遠流長,英國的斯賓塞、彌爾頓和雪萊等大家皆有名作傳世。要在其他文學中找例句也很容易。俄國詩家普希金1820年有一首詩提到「憂鬱的星星」;次年在未完成的<詠我的墨水瓶>裡把這文具人格化,通篇對他傾訴衷情,叫他不要離去;「快樂地生活吧」,等「我」死後「你淒涼、寂寞,/空守著一個角落」(穆旦譯文)。海涅(Heinrich Heine)1837年為《唐吉訶德》德文新譯本所撰引言首段回憶童年初識文字,看這部小說時需要高聲朗誦,於是「花鳥林泉……聽了那苦命騎士當災受罪,就陪著我哭。一株衰老不材的橡樹微微啜泣,……。」(錢鍾書譯文)也把這筆法作了淋漓盡致的發揮。法國詩人魏爾倫(Paul Verlaine)1873年因槍傷另一詩人藍波(Arthur Rimbaud)被判刑兩年,他在獄中看到監外樹上有隻鳥「唱著哀怨的歌」(<天,在屋頂上>)。
中國也不例外,《詩經.谷風》說「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苦荼與棄婦的悲痛相比,竟如薺菜一般甘甜。莊子看到魚在河裡從容游著,便說「是魚樂也!」;宋玉<九辯>說「■雞啁哳而悲鳴」;<李陵答蘇武書>說「但聞悲風蕭條之聲,……胡茄互動,牧馬悲鳴」;《古詩十九首》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悲風」和「悲鳴」也都是作者主觀的移情作用的結果。到了韓愈,更進一步說「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悲」(<雙鳥詩>)。李賀甚至宣稱「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銅仙人辭漢歌>),後句幾乎成了格言,屢屢為詩家襲用,宋朝已有歐陽修、孫洙和張先。文忠並有<啼鳥>詩,寫春到山城,寂寞無聊,獨酌遣愁,「醉與花鳥為交朋。花能嫣然顧我笑,鳥勸我飲非無情」。
把個人感情加給沒有感情的事物,照哲學家維柯(Vico)的說法是詩的「最崇高」的工作(《新科學》第一卷第二部分)。這點詩人自己當然知道,而且頗為敏感。杜甫年輕時語不驚人死不休,但「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草莫深愁」。杜牧「自滴階前大梧葉,干君何事動哀吟?」句與老杜殊途同歸。文學常常是苦悶的象徵,一個作家身世坎坷,提起筆來難免會發牢騷。孟郊是一個極端的例證:「出門即有礙,誰謂土地寬!」他死後友人韓愈寫道:「孟郊死葬北邙山,從此風雲得暫閒」,但只是暫且安閒,因為「天恐文章渾斷絕,更生賈島著人間」,顯而易見退之對「感情誤置」的態度。王建(或賈島?)也同意,「自從東野先生死,側近雲山得散行」(<哭孟東野>)。姜夔極力譽揚友人楊萬里的文采,沿用前人的筆意說「年年花月無閒處,處處江山怕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