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於寫作的青年,在肚子有點餓的時候會半開玩笑地表示,希望能娶個富孀為妻,先把生活問題解決了,然後才可以無後顧之憂,放開手計畫寫永垂不朽的文章。
但世上有錢的寡婦不多,也未必願意親近文學家。誠然,司馬相如娶了富孀後確是從泰山那裏弄到一筆錢,作起寓公來。可是他夫婦開飯館,等於設下了苦肉計,才使卓老先生不得不施以援手。長卿自任跑堂,端水送菜,那段日子想必也很不好過。何況他之得到文君的青睞,是由於琴彈得好。李長吉有一首詩裏就說「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彷彿這位富孀欣賞的主要是他的琴,而不是賦。
另外一個解決生計的辦法是生到富人家裏。我相信不少人羨慕「口啣銀匙而生」的作家。問題是這比娶富孀更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就產生了作家的職業問題。照說,作家最理想的職業當然應該是寫作,古往今來能靠賣文章維持生活的人可難得數出幾個。另一方面,文人容易憤世嫉俗,也容易為世俗所不容,以至於藝術與社會常常像兩個反義詞;這對於文人的生計就很不利了。陶潛不肯五斗米向鄉里小人折腰,辭彭澤令,是中國有名的文學「佳話」。事隔一千多年,美國的福克納在郵局當局長,因上班時看書而被撤職後說的話竟也頗像淵明的口吻:「謝天謝地,我再也不必在不管什麼狗娘養的拿兩分錢來買郵票的時候陪著笑臉伺候了。」其實他工作的郵局設在密西西比大學,主顧是大學教授和學生,並非「不管什麼狗娘養的」。
但是無論掛冠求去也好,被炒魷魚也好,如果沒有收入,光景怕會很潦倒的。難怪連偉大作家也會逞其豐富的想像力,對解決飯碗的途徑憧憬不已。福克納沒有成大名以前幹過不少行業,運過私酒,當過加拿大空軍,在好來塢為漢明威和偵探小說家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的書改編過腳本。晚年卻提到有一次有人要聘他做一家妓院的經理,他沒有接受,但認為這是藝術家最上乘的職位,因為可以不虞衣食,工作單純,只需要簡略地記一點帳目,每月到當地警察局送點禮金;而住在這種地方,早晨──最好的寫作時間──總很安靜;晚上如果覺得無聊,儘可參加近在身邊的社交活動;社會地位也不低,手下的女郎們不消說得尊稱他為「先生」,連附近賣私酒的也得叫他「先生」,等等,形容得天花亂墜。
說來也巧,去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對福克納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小說家加西亞‧馬爾克斯(馬奎茲)當年做記者時,真正在一家妓院的樓上住過,事後自己還認為幸運之至,說:「對於一個小說家,這是再好不過的事。那裏白天很安靜。晚上你可以快活快活,碰到一些有趣的人物。」我想他必然知道,他的西班牙文前輩作家塞萬提斯寫「唐吉訶德」第一卷時住在一家妓院的樓下。
魯迅教了大半輩子書,晚年以筆耕為業,生活相當清苦。有一次告訴一個熟人說,他很希望能在一個富豪家當門房,覺得這差事最省力,最不會惹是生非。他的「門房」說和福克納的「經理」論相近似,可謂文豪之見略同了。當前美國作家除少數人不必謀職以外,有的在大學教書,或在書店當編輯,等而之下,就只好開計程車,或效法司馬老前輩的先例,到飯館去端盤子,卻並沒有文君當爐。
──一九八三、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