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有這麼一句諺語:Homer sometimes nods (或Even Homer nods),中文可以順理成章地譯成「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諺語最初源出古羅馬詩人賀拉斯(Horace)「詩藝」中的一句話:「當然,大詩人荷馬打瞌睡的時候,我也不能忍受;不過,作品長了,瞌睡來襲,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讀「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時候,也注意到有些彷彿不合情理的地方,現在已經記不得了,倒是在亞里斯多德的「詩學」裏,看到他幾次提出荷馬的漏洞加以辯解,甚至藉此說明這位大詩人能化腐朽為神奇,在敗筆中反敗為勝,使出大手筆來。「伊利亞德」起頭那句「女神,歌唱這憤怒吧」曾受詭辯派哲學家普洛塔哥拉(Protagoras)批駁,說是將祈求改成發號施令的口吻了,亞氏卻抗聲道:「但是誰能承認這是個錯誤呢?」另外,「奧德賽」第十三章淮阿喀亞國王派船送奧德修斯回家,到伊塔克時,他正在酣睡,水手們把他抬到岸上,把他獲得的金銀財寶慎重放好,然後登舟返國;而從頭到尾,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竟始終未醒。亞氏認為這一節雖然相當牽強,但經荷馬娓娓道來,便顯得合情合理。
賀拉斯沒有指出他認為荷馬在兩部史詩中的什麼地方打過瞌睡(「詩藝」原是以詩歌體寫的一封信,中譯本全長不到二十頁),不過他也是替荷馬辯護,很接近亞里斯多德的態度。
如果硬要吹毛求疵,則文學泰斗、傳世名著也往往可以挑出差錯來。拿舊約「創世紀」來說吧,與耶穌同時代的著名猶太哲學家菲羅(Philo)早就不服了:「只有傻子才會相信世界是六天當中創造出來的。」詹姆斯‧喬伊斯「尤力息斯」第九章斯蒂芬‧德迪勒斯在內心裏獨白說:「祂先給我們光兩天後給我們太陽。」儘管他自己也弄錯(上帝第四天才「創造」太陽),倒確實可以這樣問:既然頭三天沒有太陽,光是哪裏來的?從科學立場恐怕無法自圓其說,從神學觀點當然又另當別論。
「創世紀」第四章該隱把弟弟亞伯殺死後,耶和華警告說:「凡殺該隱的必遭報七倍」,也有人已經指出:既然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當初只生二子,一個被殺死了,還會有什麼人來殺這殺人的人呢?接著該隱與「妻子」同房,這妻子又是哪兒來的?從前有人解釋說夏娃生過女兒,只是書裏沒有提;但沒有切實的證據,難以服人。另有人說關於該隱的一節是比較後起的單獨一個民間故事(例如提到他是「種地的」,自非混沌初開時可能有的行業),硬拉來放進亞當和夏娃的譜系裏的;這無疑是比較合理的推斷──無論如何,都得承認「創世紀」的編著者在這個節骨眼上打過盹。
斯蒂芬‧德迪勒斯還挑莎士比亞的錯,說他把波希米亞──現屬捷克斯洛伐克,該國為內陸國──搬到海邊去(見「冬天的故事」The Winter’s Tale),讓尤力息斯──即奧底修斯──引述比荷馬晚好幾世紀的亞里斯多德的作品(見「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Troilus and Cressida,此處斯蒂芬又記錯,引述亞氏作品的不是尤力息斯,而是赫克托)。其實這都是喬伊斯從論莎士比亞的專著中抄來的,並非斯蒂芬的新發現。而且莎士比亞的錯是從別人那裏承襲過來的。
斯蒂芬找名著名家的碴子的時候,自己也不免於出碴子,似乎喬伊斯有意藉此暗示他眼高手低的不踏實性格,該不至於是喬伊斯本人打了瞌睡。喬伊斯寫作態度謹嚴,力求每一細節都鑿鑿有據,甚至會把都柏林的市區地圖擺在面前,一絲不苟地按圖編排情節。然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專家學者已先後抓到他一些小辮子。「尤力息斯」的故事發生在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寫作時間是一九一四──一九二一年,喬伊斯偶爾就誤將一九○四年以後的事寫進書裏去,弄出Anachronism(年月錯誤)來。例如第三章提到的一本書一九○八年才出版。書裏幾次談到Sinn Fein(我們自己),事實上,一九○四年年底開始,這名稱才漸漸被用到這個政治組織身上。第十五章有一處把舊約「雅歌」譯成希伯來文,其中頗多訛舛,顯示喬伊斯這一語文造詣不高。
喬伊斯懂得許多外國語,僑居巴黎多年,法文很好,竟敢對他所欽佩的「完美作家」福樓拜挑剔起來。他說「純樸的心」(Un coeur simple)第一句envierent應該是enviaient,因為所描寫的動作還在進行中,尚未完成。「希羅底」(Herodias)結尾一句Alternativement,也用錯,因為涉及的是三人,不是二人。我以前在一篇短文中根據理查德‧艾爾曼(Ellmann)「喬伊斯傳」默認喬伊斯有理,後來才發覺我看書時打過瞌睡:艾爾曼在正文下面加了一個註,引了法國兩大文法家Grevaisse和Lanson的論點,證實福樓拜是對的,錯的是喬伊斯,他的法文還是不夠好。
這倒並不表示福樓拜真的就那麼「完美」無瑕。「包法利夫人」英譯者Steegmuller就曾指出該書有顛三倒四的地方。除我以前提過的「七十五法郎,以面值二法郎的硬幣付清」這樣的「妙算」以外,愛瑪的金錢往還也往往是一筆糊塗賬,算不清楚;永鎮鎮公所的圓柱有時是三根,有時又成了四根;從永鎮中心的廣場去公墓,有時是向左轉,有時又得向右轉。
文學作品──包括經典作品──常常可以找出漏洞。但是早如荷馬,晚如喬伊斯,名家名著在文學史上照樣會流傳下去。如果不在雞蛋裏挑骨頭,大驚小怪,自鳴得意,便未免不自量力了。「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不顧客觀事實而攻訐先賢的人,自己倒可能是輕薄的。
──一九八五、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