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在藝術中佔極重要的地位，自不待言。藝術家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都是夢想家，作著形形色色疑幻疑真的夢。莊周夢蝴蝶，蝴蝶夢莊周；南柯一夢；「李伯大夢」。「人生如夢」既是中國一闋名詞裏的句子，又是西班牙一齣名劇的題目。中國詩詞裏尤其夜長夢多，或者遊人夢見故人，或者佳人夢見良人，或者良人竟然夢見佳人，常使讀者黯然神傷。
中國從前的男詩人是很會自我陶醉的，總愛在作品裏著意渲染女子如何男子一離開就見花流淚，對月皺眉。一部「花間集」就有相當重的男性沙文主義嫌疑；看多了也膩得慌，談不上什麼感動。不過，倘是男詩人思念女子，因為抒寫的是親身體驗，感染力自然要大得多。晏幾道有追憶女友的詞：「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蘇軾有悼念亡婦的詞：「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粧。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我們一千多年以後看，仍為他們的夢而低迴不已。
詩人的夢並不都這麼淒苦，他們異想天開的時候，作起夢來富麗堂皇，令人羨煞。龔自珍在夢裏「乞貌風鬟陪我坐，他身來作水仙王。」海涅甚至於進一步在夢裏作了上帝，在天堂和諸天使吃糖果，喝醇酒，盡情享樂，而「無須破費一個小錢」。二人一廂情願，稱王稱帝（而且還是上帝），不知道佛洛伊德教授要對他們的心理作什麼分析。
佛洛伊德的「釋夢」厚厚一巨冊，其中有些解釋我這外行不大信服，但確實收集了許多有意思的夢。他自己的八歲兒子看了希臘神話，晚上夢到和大英雄阿喀琉斯同乘一輛戰車，而且駕駛員是另一大英雄狄厄麥德斯。就一個小童來說，志向不在海涅和龔自珍之下。書裏還附印了一張匈牙利漫畫，分為八部分，頭七部分完全用寫實手法，畫一位保姆帶孩子上街，孩子內急，她扶著他就地便溺，這便溺最初只是小小的一灘水，漸漸地多起來，從扁舟可渡的小溪泛成航行巨輪的浩浩乎一片汪洋。末尾部分才點出是那貪睡的保姆聽到內急的孩子的叫聲，醒不過來，倒隨著他的哭喊逃入夢境，最後終於被大海、大船和大嚎驚醒。這漫畫頗能使人做會心的一笑：我們大都有過「夢遁」的經驗。
「日有所思，夜則夢之」，文學家經常利用夢來發展現實的故事。哈姆雷特、妙玉（「紅樓夢」）、達吉雅娜（「耶甫蓋尼‧奧涅金」）、洛克伍德（「咆哮山莊」）和德米特里‧卡拉馬助夫都作過預示性的夢，與書的情節有密切的關係。
文學家固然可以隨心所欲，造出離奇怪誕的夢來，一般人作夢也未必都那麼規矩、呆板。如果有人能將心理分析置之腦後，搜集一些有趣的真人真夢，相信會很有價值，好的還可能接近短篇小說。一九八○年過世的大導演希區考克說過一個故事：有一個人老覺得自己最好的念頭是半夜在夢裏想到的，但早上醒來，已忘得一乾二淨。他深為惋惜，就在?頭放好紙筆：果然又作了一個無限深刻的夢，這次已有準備，趕緊起而錄之。第二天想到，找出?頭的紙一看，上面赫然三個大字：Boy meets girl。「緊張大師」說這位夢主是個電影腳本寫作者，看樣子不是他自己編造的笑話。但事實上，真實的夢不但不一定這麼陳腐，而且往往可以作為第一流的文學材料。前面引過的東坡「江城子」就有一個具體的副標題：「乙卯（一○七五年）正月廿日夜記夢」。周邦彥的「瑞鶴仙」和劉克莊的「沁園春」也都是在夢中作的。
雪萊夫人瑪莉的「佛蘭肯斯坦」（Frankenstein）和斯蒂文遜的「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都是根據噩夢寫成。柯爾律治的名作「忽必烈汗」則是吸足鴉片在睡夢裏做的，醒來趕快追記，不巧有人找他商量事情，那人走後，其餘部分卻已忘光了，結果全詩三百來行只有開頭。能作這樣的夢真是一種福氣。希區考克也作過一個「異夢」。他夢見自己站在好萊塢的日落大道上等一輛黃色計程車（Yellow Cab）來接他去吃中飯，半天沒有等到，而過往的車子都是一九一六年製造的。他恍然悟到，這是一個一九一六年的夢，不可能有黃色計程車來，於是只好走路去吃中飯。這夢使當時與他對談的法國導演楚浮（Truffaut）頗為讚賞，說簡直是個period dream（關於特定歷史時期的夢）。佛洛伊德作過一個類似的夢：他的一個相識者被歌德在一篇文章裏大加撻伐，又灰心，又委屈，向友人訴苦，但表示對歌德的崇敬沒有減少。佛洛伊德很同情，想幫他弄清是怎麼回事。他算了一下，發覺歌德死於一八三二年，那時此人才不過十八歲左右，因此在時間上這文壇祭酒不可能著文抨擊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但佛氏卻又不敢斷定此人挨批是哪一年的事，終於他的計算也變迷糊了。
從科學家送兩個人登上月亮開始，幾千年流傳下來的嫦娥、吳剛、玉兔和桂樹等等的詩情畫意，就被一片荒原、幾塊岩石的形象給淹沒了。儘管佛洛伊德以科學解夢，卻並沒有完全成功。我們還是可以繼續上天下地、自由自在地作些他未必解釋得出的夢。佛氏不知道別的動物作什麼夢，只舉了各國的諺語，鵝夢見玉米啦，雞夢見小米啦，豬夢見橡子啦。要是不過如此，那麼還是我們人類作的夢多彩多姿。就是哀傷的、恐怖的夢也好，至少使我們覺得是在切實地活著。
──一九八三、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