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是個駝背,十分難看,但他活在公元前六世紀初,只能說是傳聞如此。遲他兩世紀的蘇格拉底則確是凸眼珠,厚嘴辰,塌鼻扁扁,大腹便便:連及門弟子色諾芬都覺得他「比薩梯(Satyric)戲劇裡所有森林之神都還要醜,」森林之神指一群長得酷似薩梯的小神,是長著馬尾、馬耳和馬腿的長鬍子糟老頭子;換言之,這位大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伏爾泰在《哲學辭典》中想像自己一看到蘇格拉底就從那獅子鼻認出是他。
亞歷山大大帝是駝子,奧維德是大鼻子;蒲柏長詩〈致阿勃斯諾特醫生書〉引二位古人與自己的身體情況聯想。他十二歲時有條牛野性發作,把他撞倒,從身上踐踏過;喉嚨重傷,導致脊椎結核病,妨礙發育,落得身高僅四呎六吋,而且嚴重駝背。在作品中他念念不忘這一大憾恨,甚至哀嘆「這長期的疾病—我的生命。」他總算有過正常的童年,拜倫出生時右腳就彎曲,又為庸醫所誤,終其一生走起路來拖拖曳曳,極不雅觀。他和蒲柏同樣敏感,小時候有一次保姆領他上街。碰見另一保姆,讚他面目俊秀,不過「多可惜,長了這樣一條腿,」當下這童子掄起手中小鞭猛力抽她,大喊「別提這個!」後來他對「這個」始終諱莫如深,有誰提到便勃然而怒。
約翰生博士又胖又醜。他襁褓中患瘰?,又稱King’s evil,因為舊時迷信以為讓國王用手一觸就會豁然而癒。兩歲半時父母專程帶他去倫敦請女王摸了一下;不消說徒勞往返。據鮑斯威爾表示,他和太太初識時「又瘦又高,以致巨大嶙岣的骨架特別刺眼,血瘰?的疤痕歷歷可見。」頭不停地搖晃,臉部肌肉不停地痙攣,身子不停地轉動,難怪大畫家霍加斯乍見時誤認為他是白癡。他參加一個派對,有人叫一女客為他心目中最醜的男子乾杯,她毫不猶豫說了博士的忘年交哥德斯密斯的名字:這位名小說家幼年因生天花而麻面,不但醜陋,而且又笨又懶,近似白癡。約翰生的文學俱樂部另一成員、後來成為大史學家的吉朋也是其貌不揚,被鮑斯威爾詆為「醜陋、做作的討厭傢伙。」
一八三三年愛默森在英國會晤過當時幾位文豪,留下的印象是柯爾律治矮矮胖胖,卡萊爾正相反,高高瘦瘦。華玆華斯是個「不好看不可親的糟老頭兒,臉因戴綠色眼鏡而破了相。」愛默森本人長身(六呎)、長頸、長臂、長鼻,頭卻是小號。他的好友梭羅則很矮,二人長像頗有相同之處:棕色濃髮、大鼻子、藍眼睛。在年輕英俊的霍桑眼中梭羅像「醜八怪」。
許多作家對自己的相貌有自知之明,賀拉斯告訴我們他身量短小(蘇埃圖紐斯為他寫的傳記則說他既矮且胖)。斯湯達在義大利熱戀一女子,卻被她賜外號曰「中國佬」,想是因為他顴骨高,眼睛小。他則自承「像個義大利屠夫」。人們總不忘提醒他長相難看。造成他嚴重的自卑感。蒙田說自己,「個頭比一般人矮點。因此不但難看,也有失體面,尤其對一個主管來說。」(他長期擔任市長,做過高階層外交使節。)沙特說自己長得像癩蛤蟆。奧登說自己的臉像「被雨淋過的生日蛋糕」。福克納只有五呎五吋高。《聖殿》脫稿後給友人寫信道:「我對鏡自照,心裡想:是這麼個鼠頭鼠腦的家伙……寫出來的嗎?但確實是我。」長得很醜的—文藝批評大家佩特曾坦直表示如果能換取俊秀容貌,他寧願少活十年。
女作家當中勃朗特姊妹都很矮小,艾茉莉最高,也才五呎三吋,夏洛蒂僅四呎九吋:她弟弟在一張畫像中把她描成牛裡牛氣。她鼻子太小,嘴臉則太寬,及至牙齒脫落,臉全走了樣子了。亨利.詹姆斯首次見到喬治.艾略特後在家信中向父親作了耐人尋味的報告:「她醜陋得動人之至—難看得饒有風趣。前額低窄,眼睛灰而無神,鼻子長而下垂,大嘴中滿是參差不齊的牙齒,下巴和顎骨一望無垠。……然而這大醜裡面卻有強烈的美,只消短短幾分鐘便會讓人迷醉,讓人愛上她;我就是這樣。」
魏晉作家如王嘉、劉伶和左思等都以容貌寢陋為人所知。《晉書》記張載長得極醜。出門時被頑童用瓦石擲打,使他「委頓而返」。與他同時的美男子潘安到了街上,眾女子「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遂滿車而歸」,真所謂人比人氣死人了。《文心雕龍》云「魏晉滑稽,盛相驅扇。遂應瑒之鼻方於盜削印、張華之形比於握春杵」,固不論二人形容是否如此這般,挖苦得太過輕薄了,無怪乎彥和要痛加抨彈。南北朝時范曄是在廁所裡降生的,額頭被磚碰傷,所以小名叫塼。及長,身高不足七尺,又肥又黑,沒有鬍鬚,沒有眉毛。溫庭筠詞纏綿哀艷,偏偏生得實在難看,時人乾脆稱他「溫鐘馗」。
鄭變《自敘》寫自己「少長,雖長大,貌寢陋,人或易(輕視)之」,晚年「自知老且醜」;也很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