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
1980~1989
沙岸
- 作者/ 劉克襄
- 發表/出自《隨鳥走天涯》,洪範出版
- 發表日期/1986-01-01
沙岸之冬
斷斷續續進入這塊沙岸旅行也有兩年了。有時一週來個三四遭,有時一季才抵臨六七趟。陌生的心情卻永遠如第一回抵達。它好像自己的背部,從未仔細的注意過,一直疏忽著……。近來停止淡水河的賞鳥活動後,緬懷這段時日,翻讀日誌,竟覺得或許是卅歲以前最重要的旅行。
沙岸位於淡水河河口北岸的沙崙。外貌景觀直豎著想像,彷彿火山口頂端,光禿地裸露著,矗立於藍天。它正是如此呈不等邊的三角形,突出橫亙於北海岸。因了礦物質的含量不一,這裏的沙色橙黃截然與南岸的八里海灘不同,八里的沙色灰黑屬於臺灣西海岸的沙種。它也與東海岸有異,只類似於同是北海岸的金山、萬里、白沙灣等地特有的地質。簡單的形容,它的顏色近乎我的皮膚。
與沙岸接觸的陸地銜接地非常緩和,不像一般北海岸突然聳起的丘陵山地,與海面之間機無緩衝之區。沙岸後面就是淡水河沖積的小平原。平原中座落著淡水鎮,以及衛星群集的水田、農舍與村落。然後才是北部山巒的起點,從大屯山、七星山起一路相互纏綿,直奔到臺灣南部的墾丁去。
圍繞在沙岸周圍與陸地邊緣的草木,多半是沙型植物。林投最多,密生群集如一道長牆,阻止了沙岸向內陸擴大的運動。林投內才有黃槿、木麻黃、夾竹桃這類郊野的木本植物。沙丘上最常見的海濱植物是白茅、馬鞍藤、濱剌草與莧齒科灌木。
退潮時,沙岸會附屬一大塊石礫濕地。海水落降時,石礫區便露出,大約有沙岸的一半大。由於石礫的陳現,表面看來彷彿單調的沙岸世界便顯得有生機了。生活在石礫水灘裏的幼魚(鯛科、鯖科)、小蝦、螃蟹與酒螺,寄居蟹等海岸生物構成了一個岩岸型態的食物網,與沙岸的全然不一樣。沙岸上最常見的幽靈蟹、海蠅與沙層裏的跳蟲、沙蠶等湖汐區生物又自成另一個複雜的鏈。這兩個食物網的相互共存與並連結合成一個豐富的自然食物場。加上沙岸的位置與對岸的八里、上游關渡沼澤區相仿,都是候鳥驛站的小×點,遂成為一個觀察鳥類棲息的最佳所在。
從外圍任何相等水平的位置遠眺沙丘,往往只能看清它外圍沙脊起伏的輪廓,無法深見沙丘內部世界如波浪起伏的變化。當然以遊客的心情賞玩,縱使走遍整個沙岸,沒有長期細心的觀察,除了乍眼發現時覺得奇特外,久了就會索然無味,認定它是一處景色荒蕪單調的地方。除了附近偶爾來撿拾酒螺、海瓜子的農婦與孩童外,沒有人會再三幸臨的。
冬初霜降的時候,東北季風漸漸地歇緩下來,沙丘只剩下風蝕過殘存的面貌。所有海濱植物的枝葉都朝向西南方位彎伸,面對北方的迎風坡多半已無莧齒科灌木,不然就是剩下稀疏枯褐的枝幹。只有背風處稍有綠意群集的草叢。沙丘經過兩三個月來的連續風蝕益形陡峭險峻,一道道季風刮掠過,留下了間隔寬闊的沙紋,紗丘也因了沙層的鬆弛經常自動崩落、變形。
這時浪水滲雜著親潮自北方挾帶著另一種海味與各種蜉蝣物抵臨。隨著浪水一波波地湧起,時而巨吼著衝上沙灘,又緩緩地縮回深黯的海裏。沙丘寂寂正準備迎接寒流的入侵。水鳥經過秋末的遷徒完成後開始忙碌起來。有些也已趁著東北季風的末流追隨南去,留下來的則學習著適應避冬的海岸生活。
寒流抵臨時,經常夾雜著冷雨的到來。冷雨落進沙丘反而使海岸不再飛沙走草。氣溫陡降下,水鳥泰半會飛進內陸避寒。這是四季裏最嚴酷的時節。我在海邊舉步都須順風而行,無法逆風前進。瘦小的水鳥自不用說。我只發現十來隻東方環頸■弓縮著身子,靜靜駐足於潮汐區。沙丘上只有海風不斷走向西南的厲聲叫鳴。
除了春秋兩季過境外,東方環頸■憩息駐足時多半是單獨的。我接近牠時,牠仍機警如常迅速的跑步離去,實在逼不得已才順風起飛,閃躲到另一處沙脊後。牠也無法逆風飛行,我也未聽見他們平常日子的啁啾。
沙岸的冬天並非全屬寒流的,無風的暖和天氣仍間隔展露。這時各類水鳥們的活動頻率便增高了。近千隻的金斑■會扮演主要的角色,披戴著金黃的羽衣,大膽而旁若無物地佔據了退潮後的石礫區,以它做為冬天的覓食場所。冬天的石礫區是牠們的天下,十有六七的水鳥是牠們,與沙丘上的東方環頸■遙遙相互對峙。水鳥間儘管科別種類不一卻甚少打架、鬥毆的情形發生,而且團體生活的情形屢屢出現。尤其是最危險的春秋遷徒期,這可能是牠們的覓食領域寬闊較不易爭執,同時危險性高,自然會群集相互保護。
迄今我仍然無法全盤明白金斑■棲息海岸的情形。退潮時,牠們會全數抵臨石礫區,滿潮時呢?我偶爾在沙丘裏也發現,有時卻半隻也未見到。最近我曾猜想是否隨著潮水溯去了關渡,或者到對岸的八里。對照是時別人的記錄卻有出入,會不會還有其他的覓食區?以淡水河下游為中心,方圓能讓水鳥棲息的地方也不過以上幾處。也許牠們仍運用天賦的飛行能力飛抵更遠的南方所在,再迢迢回來。另一種可能是:鳥友們仍未發現滿潮的主要內陸憩息區。
與秋末時相似,強勁的風力下,金斑■與其他水鳥群集憩息的場面較容易發現,單獨活動的情形多半是無風的時日。
最壯觀的場面是在潮水甫退之際,金斑■突然地全部出現於海面上空。我深驚於他們如何知道準確的退潮時刻,按著漁民的農歷潮汐表對照,書本所記載與事實的時差至少有半個鐘頭左右。金斑■卻掌握的異常準確,石礫剛重新露出海面時,近千隻的金班■已經飛臨,迫不急待的落腳於石尖上。不只金浪斑■,其他水鳥對潮的起落時分也有如此驚人的預測能力。
一般說來水鳥的警覺性甚高,金斑■就顯得遲鈍。我往往可以偷偷爬行俯近離牠們十來公尺處。不過金斑■仍保持水鳥有的習性,未在石礫區翻找食物時,牠總是站立於高處的礫石上保持看清四方的視界。
不管那一種水鳥,單獨時被我驚起飛離是可以理解的。而團體的活動因了我的接近同時共同拍翅寂然而去,我卻非常訝異。不知道牠們是以什麼方法連絡,知道一個不明的危險物出現。是否有人類所暇想地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某種神經組織,天生存藏於牠們體內,不須經由聲音的傳送即可瞬間一起感受。
常見於這塊沙岸的水鳥裏,鶇■與三趾鷸此金斑■抵臨的時節晚來兩個多月。而黃足鷸、中杓鷸、金斑■與東方環頸雉都在秋初時抵臨。鶇■與三趾鷸的數量也不多,與中杓鷸一樣,最多十來隻左右。
不過鶇■卻是這裏羽色最鮮艷的水鳥。黑白對比的胸肩夾雜著黃棕的羽翼,加上嘴爪肉紅,極易辨認。鳥人又叫鶇■為翻石鷸,顧名思議鶇■啄食時習慣於翻撥石子。我自己尚未發現這種情形。三趾鷸是這裏體形最小的水鳥,冬天時牠像一團雪花,駐足時像黏附在灰黑礫石的大型蚵仔十分搶眼。晚來與早到都相似,水鳥一起隨著退潮起落而居。這兩種水鳥晚來的原因有幾點,一是具有拖延的習性,二則承繼了祖先的某種遺傳。另外也有可能是時北方仍有食物,牠們不急著啟程南下。
這時岩鷺出現的頻率也增高了,時時結伴飛掠海岸,或穿梭於石礫間。最叫我百思不解的,每回岩鷺都是從對岸的八里飛來。八里多半是沙灘,岩鷺習慣嗎?如果從鼻頭角出現倒是能合理判斷,因為北海岸岬角、岩礁處處橫陳,那裏才是岩鷺聚集的最好地帶。
東方環頸雉一如往昔的棲息。石礫與沙丘都有牠們的縱影,牠們是最善於步行的水鳥,沙面表層常佈滿牠們交錯往來的足跡。我每踏上一塊沙丘,總會遇見一兩隻徘徊著,wi wi的鳴叫示警。依據秋末時牠們的結集,目前大約有一百隻留下過冬。這時牠們僅次於金斑■為第二大族群。
一次滿潮時,我在潮汐區首次看見牠們於天空連成一線如彩虹形狀,迅速飛向八里。這種奇景我曾在鳥書的圖片見過,滿腦子卻是問號。為什麼這時呈現的如此的隊型,平常成群飛行卻毫無秩序可言,莫非遠行?當時我馬上進入沙丘,果然不見一隻東方環頸雉的蹤影,但隔天我又看見相同數量的東方環頸雉出現。
除了水鳥與岩鷺外,麻雀偶爾會在枯褐的莧齒科灌木停棲。沙丘邊緣的林投常有臺灣鷦■的行蹤,錦鴝、灰■■也點綴掠過。大致說來,不管任何一季,沙丘仍是以水鳥為主的世界。
整個冬天,我躲入這裏零星座落的碉堡內觀察的時間頗長,主要也是為了躲避風寒。我不太喜歡觀察水鳥時將牠們刻意地擬人化,或者極力聯想到人類的某些相似行為。然而不知覺的我還是會比較,尤其在棲息時的群體行為與個別活動。大半的時日裏,我也能從氣候、潮汐的狀況盤算牠們現在正處於什麼樣的生活。在沙丘上時,水鳥憩息傾向於群集的習性,覓食才單獨往來。憩息主要是為了安全,覓食則忙於填肚,自然不易團體活動。任何動物都避免不了這種潛在的私利心理,何況處於沙丘這種生存條件險惡的地域。活下去絕對是第一要件。試想,牠們千里迢迢歷盡萬苦所為何來,更不難體會牠們面對死亡的威脅所付出的戰鬥代價是如何巨大。
這時牠們的脂肪體能殆半已用盡於秋日的旅行,沒有能力修飾羽色,無法像春天時炫耀自己以配合求偶繁殖的條件。冬殘是牠們外表最醜的時候,也是覓食最艱苦的一段日子。牠們只求維持不致於受凍挨餓,也不急於儲備體力,或者裝扮自己的容貌。我甚至感覺牠們的眼神不若春天的炯炯有光,只透露一種渴求生存的意志。
冬天時進入這裏,我也身同水鳥的期盼,彷彿一切都是為了春天的抵臨而在忍受風寒沙吹的種種考驗。臺灣城市的冬天除了冷寒以外,沒有什麼冬天的景象,萬物枯寂了無生趣的氣息必須在這種無人抵臨的所在才能深入體會。也因此我終於聞嗅到春天即將隨浪而來的味道。
沙岸之春
冷雨過後,沙丘依舊是冬殘的景色。除了連綿的雨水造成沙丘的坡面不再陡峭、崩落外,經過雨水長期不停地參雜、滲透、海岸繼續以灰褐色的澤鋪陳著。
我漸漸感受一個不同季節即將抵臨的氣氛逐漸蘊釀成形。它來自海風時,不若從前的大寒,轉而是淡涼的冷意。它來自浪潮時,水面也不似從前的灰褐滾滾,已經呈現一種深藍的色調。
沙丘的色澤逐次明朗了。黏附於沙堆裏的冷雨緩慢地蒸發、消失。長期處在海風、日溫撫觸下,它已開始恢復過去的橙黃外表。經由冷雨的潤飾,沙丘也漸漸形成渾圓有致的山脊,優柔地起伏,展現一種自然美而和諧的地形運動結果。
位於低窪的沙丘盆地也突然蒙起生機。冷雨走後,盆地積聚的雨水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零星潟湖,一些肉眼難視的海岸生物滋息於裏邊。濱剌草像雨後春筍一樣的迅速暴滿湖岸。每一個盆地都有了一兩處稀疏的小草原。盤據在各個背風坡的馬鞍藤與莧齒科灌木開始伸展枝莖,蜿蜓地溜下山坡來。它們在每個盆地與濱剌草相會。
我沿著沙丘瀕臨南側河口的潮汐區步行,計畫從這個不等邊三角形的一角出發,逕自穿過沙丘內部,直抵北邊的沙崙海水浴場。這也是我四季的觀察方式,避免漏掉任何一處的動靜。
河口的北岸最近在建闢一個小漁港。兩年來一條修長的灰白的碼頭長隄日復一日的鋪展拓伸,最後已筆直的跨入河心。大約兩百公尺吧!頗為壯觀。近來長隄已變成河口最突兀的風景。長隄接合陸地的碼頭仍堆置著纍纍的石樁,足足兩層樓高,面積有一百公尺平方,儼然是一座現代化的大廈。從沙丘環視,碼頭的石樁彷彿是一個未來都市矗立著,我站在郊區的蠻荒世界正不知所措的發楞。
碼頭與沙丘南側相互並行成為U型。退潮時,許多漁船便擱淺於海灘上。滿潮時,總有近百名垂釣者圍集長隄放線守候,現在是沙■迴游海岸的季節,縱使天候惡劣,長隄仍有絡繹於途的人群。沙丘南側仍有人涉足。在U型的海灣裏,有兩三排整齊有致的木樁,以漁綱相互連結著。退潮時許多小魚因了漁綱的阻隔困頓於淺灘上,無力地等待漁人來捕捉。這些木樁也幫了磯鷸的大忙。好幾次滿潮時,我都發現每一隻木樁都停棲著一隻磯鷸靜靜地憩息。
冷雨過後,岩鷺只剩一兩隻會抵臨,在U型的海灣與小白鷺競相追捕小魚。偶爾也有幾隻東方環頸雉出現,但大部分的水鳥還是在沙丘等候返鄉。
梅雨尚未來到時,我曾發現兩百隻夏羽的蒙古鐵嘴■與小燕鷗、東方環頸■的族群群集於滿潮時的沙脊上。冬殘時,我未遇見過蒙古鐵嘴■,這時牠們已披戴著肉紅的胸羽準備北返。另外有一族群是約莫廿卅隻的金斑■,落腳於不遠的潮汐區。
我猜想這兩群水鳥勢必有不少是從南方啟程的,最近才登陸沙丘,必須在此補充體力後始能與避冬這裏的水鳥一起北上。脂肪是水鳥南來北往賴以維持體力的首要條件。往昔依一些鳥學專家的研究,稱量水鳥的體重時,他們發現大部分水鳥在南方時體重遠比飛行中途或甫臨北方家鄉時重,因為剛從南方飛抵的水鳥都在中途消耗掉不少體力。牠們還要在此繼續尋食補充能量,積蓄脂肪,休息一陣時日後再啟程。依沙岸的地理位置與鳥道遷徒線,牠在前走就是汪洋大海,這裏自然是旅途中甚為重要的過境區。
我發現這時接近牠們也較為容易,水鳥群往往被我驚起後,飛行一段便隨地落腳,不再遠飛,也不像往昔十分挑剔佇足的位置,似乎牠們正在把握任何維持體力的機會。
這時小燕鷗總有六七隻從八里飛抵,彷彿是要趕來送行。在八里時,據悉常有千隻小燕鷗起落的場面。而牠們最愛進入沙丘的時節是這時以迄夏末。最叫人困惑的是,為何秋冬二季反而不易發現,別的海岸卻容易記錄。
隔不到一週,我又看到不少落單的水鳥獨自覓食於盆地的潟湖區。■鷸、滸鷸、反嘴鷸這些原本習慣棲息內陸沼澤的水鳥竟然出現。去年此時,我卻未記錄。我想這與潟湖的形成必定有關連。去年沒有潟湖時,就沒有上述水鳥的棲息記錄。
潟湖的產生端賴雨量的多寡。多殘冷雨後與夏末暴雨天往往是造湖的最佳日子。平常無雨時,盆地也比周遭的沙丘潮濕,呈現較為灰黑的色澤。加之海風的搜刮,地表顯得堅硬而缺少沙層,雨水自然也不易滲透地表。
滿潮時,除了憩息於沙丘的水鳥,有不少的水鳥便散聚到每一處潟湖的四周,一個潟湖總有四五隻水鳥在湖邊覓食。這種場面一直會維持到五月底左右的梅雨時節。到那時,避冬留守的或北上過境的水鳥又儲蓄好體力,羽色也變得光彩鮮艷。與秋天南下時一樣,牠們體內將有一種本能的衝動慢慢的刺激發酵,配合著整個體外的各種舉止。
這是什麼樣的返鄉心情呢?每年固定往返一次,是否與人類的感受相似,或者更加沉重、嚴肅,同時帶有某種使命與生存的涵義。我想是的,而且更令人感佩。在這種返鄉過程中,牠必須面對迷途、失蹤、死亡等未知危險的壓力,沒有一隻水鳥能夠知道,當牠這回再出發是否必能安然抵達目的。但牠們還是毅然地本能地選擇了這種旅行,將生命交付大自然去判生死,將命運託予未來去決定。只等梅雨時節到來,勇敢的展翅柏撲,奮力升空向茫然的大海投去。
水鳥靠碩長的羽翼翱翔返鄉?不然,假如你和我一起長期滯留沙丘會察覺因素與條件十分複雜。梅雨抵臨後,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海風掉頭了,風向已明顯的在改變,浪潮也隨著轉彎。風與波浪一併從西南來了,流沙再度滾起翻攪。沙丘也順勢改變它原有的面貌,冬初的背風坡如今已變迎風坡,迎風坡遂成為背風坡,一切顛倒。幸好西南季風的風力不及東北季風,它侵蝕沙坡時較為從容,甚少造成括掠、崩落的情形,只讓沙丘表面出現西南走向的沙紋。風力弱,沙紋間的寬度自然較窄。好像換季一樣,沙丘一如髮型的改變,所有髮根整齊有秩地傾向另一邊。只是這回用的梳子是不同的一隻,沙溝有別。
是的,起風了。這時的季風與太陽、星辰、極光、磁場決定了水鳥離開的時日與方向。當牠們開始啟程,順著季風,白日依著太陽,夜間望著星辰,再注視地平線的極光,同時靠著體內本能相對北極磁場的吸力。這些相互交雜錯綜的條件將完整地指引牠們返鄉的路線。能否安全回去,跟鮭魚上溯河頭一樣已經生死不計。牠們只是不斷地朝北飛、飛,飛到去年秋末離開的所在。
梅雨期間,我在沙丘日日觀察,送水鳥一一北返。六月初時,沙丘上的水鳥終於走光,只剩下六七隻東方環頸雉,以及開花的馬鞍藤,青綠的莧齒科灌木,豐饒的白茅,妖嬈的濱剌草平原。天氣漸漸酷熱起來,潟湖逐漸地乾涸、消失。沙岸上對流的熱氣逐漸密集,彷彿垂直的水流,模糊地阻擋了遠方的風景。
每回抵臨時,走上半個時辰,我就要躲入廢棄的碉堡裏休息、避熱。現在只能聽到東方環頸雉響亮的清鳴,自沙岸遙遠傳來。然後不時發現牠走過的足跡,如虛線排列劃過沙丘。我偶爾也看到牠孤獨地身影靜立在沙脊上,與我寂寞對望。我知道,夏日時,這裏將只剩我們留守。
沙岸之夏
六月是馬鞍藤花開最繁盛的時節。橙黃的沙丘上一叢叢綠葉黃莖的馬鞍藤自各個沙頂輻射開來,淡紫的花在海風下柔弱地搖曳。荒寂而熱氣滾滾的海岸彷彿因了此才有點生機。偶爾有幾隻淡黃的紋翼白蝶翩然飄至,迅即又離去,此處似乎不宜久留。
滿潮時,我從碼頭沿著沙岸繞行,抵達海水浴場再穿過沙丘內部,爬上座落中央的碉堡裏,用望遠鏡瞭望方圓。這個碉堡我叫它「燈塔」。我概略計算,只剩下六七隻東方環頸雉留下來,其他的已隨水鳥飛回北方。六月底以後,滯留下來的東方環頸雉自然是留鳥。牠們是否會在北岸的沙丘築巢呢?尋找牠們的蛋是夏日的主要工作。
這時水鳥伴隨著初期的西南季風離去已經返回北方的故鄉繁殖。西南季風仍將持續不斷,比起寒流所捲起的風力速度雖然遠遜,然而天氣是乾燥的,流沙依舊滿天飛舞,每天的地形仍有大起伏大變化。一個空鋁罐遺棄在迎風坡,經過一夜的風沙吹埋,明天再抵臨,我必須拂開三四公分厚的細沙才能看見。
風沙滾滾與熱氣騰騰下,我只能以「燈塔」為定點,決定前去的位置,算計一下路程是否合算。夏天時,我不敢再貿然地奔馳於沙丘上了。「燈塔」已成為我的別墅。它分四層,最下層是沙石地面的地下室,陰涼而潮溼。第二層是砲口,容積十分窄小。第三層較大,可容兩人併排躺下。我經常將照相器材與衣物書籍堆置那裏,有時甚至小睡一會,再起來工作。第四層是瞭望臺,毫無遮蓋物。「燈塔」是這裏最高的建築,又屬於沙丘中心,日後我每日經過必然進去憩息。
從「燈塔」頂樓遠眺沙崙海水浴場,每逢假日時至少有一萬人麕集。整個沙岸密麻麻地,幾無黃沙突露的空隙。半里外的這裏,整個夏日就只有我單自徘徊。每次看到這種強烈對比的場面,孤獨無力之感不由從心中泛起。幾十年來,同胞們對自然的態度一直未改,無法將感官的遊樂方式轉變得有益於教化,形成知性旅行的風尚。這種惡習繼續不變,再過一代將會付出巨大痛苦的代價。
調查東方環頸雉夏日的棲息行為並不容易,牠們仍舊是個別生活,喜歡沿著潮汐區奔走覓食,甚少飛行,或者在沙丘上憩息駐足。這時仔細看牠們的生活非常有趣。牠們往往會小跑一段,觀察一陣,再跑,一直反覆這種動作。我曾看見一隻東方環頸雉只以單腳快跑,另一隻腳始終縮於小腹,不知是否受傷了,或是有其他原因。飛行時牠的鳴叫方式又與駐足不同。飛行時牠習慣發出gr gr的聲音,駐足時卻是ca wi或是wi wi。這幾種叫聲都有示警之意。gr gr係向敵人的侵入叫嚷,後兩種叫聲則還包含了聯繫其他同伴的功能。
我觀察鳥類的報導方式,一些鳥人常不以為然。他們較堅持形容文字的正確與記錄的嚴肅態度,但在臺灣現時極度缺乏鳥類觀察知識與資料的環境下,對一個從事生態寫作的人而言,若不作大膽的假設、判定甚至立論,根本無從撰稿。我也認為贖罪感的帶入才有可能使目前的賞鳥活動提昇,進入另一個比現階段更有生氣的領域。經由長期觀察,東方環頸雉的叫聲使我作了這種大膽的立論。
東方環頸雉的蛋是在一九八○年才在大肚溪口首次發現。這次尋獲證實水鳥裏的東方環頸雉有部分是留鳥,也是少數於繁殖期待在臺灣的水鳥。自此以後,鳥人們沿著臺灣西海岸又陸續發現了牠們的巢與蛋。緯度較低的大肚溪都有記錄,我想淡水河北岸自然也有可能。
夏天時,東方環頸雉經常蹲伏於沙丘上。我經常以牠們蹲伏的位置判斷築巢的地帶,或者以小石料較多的地區為搜索範圍。尤其後者是牠們築巢位置主要必備的條件。最初的一個多月裏,我便鎮日逗留於這些地帶,瘋狂地搜遍沙岸,而忽略了沙脊上築巢的可能性。
六月底一天正午,遍尋不著鳥巢要離開時,驀然看見一隻小燕鷗叫著掠過上空,我抬頭注視時,牠已從八里的方向飛入沙丘。我一直在注視著,牠迂迴半圈後才回頭,轉而逆風上升試圖越過沙丘。結果牠與海風在沙脊上僵持不下,像隻風箏半停空中。我用望遠鏡看得眼酸了,牠仍處居原位。正要放棄觀察時,忽地發現一個黑色物體橫陳沙脊上。它的位置離開「燈塔」不過十來公尺,我記得當地不曾有這種東西,於是好奇地回頭朝那裏走去。
接近時,它迅即站起,我仔細看原來是東方環頸雉。前些時,我和牠們遭遇時,牠們一站起來便小跑離去,這一隻卻不然。為些我信心大增,即忙大步走去,此時牠才跑開,但是跑不到一公尺便跌倒在沙地,跛著腳拍著翅拖拉行走。這是擬傷行為,終於發現了!我未再瞧牠表演,逕自走到牠曾經蹲伏的位置。果然,三顆近乎全埋的鳥蛋在沙堆裏,只露出三分之一的蛋殼。我急忙拍照留下根據,然後再注意剛剛離去的東方環頸雉。牠仍在附近徘徊不去,不斷地鳴啼。我也不便過度打擾,馬上離開。
隔日清晨四點,我又從臺北趕抵,開始觀察牠的孵育行為。我仍以「燈塔」為工作室,躲入二樓的炮口進行瞭望。
鳥巢位置的天時地利完全超乎我判斷之外,東方環頸雉築巢的季節通常在五六月之交,這個巢卻在六月底出現。它只是個沙坑,週遭有一根巨大乾枯的殘木。東方環頸雉的鳥巢位置一般是在小石粒附近的沙堆。它卻位於沙脊上,並且高居於稜線頂峰。後來我猜想可能是盆地區有淹水之虞,牠才選擇這裏。另外這裏是海風最勁的入口,是否也因此才促使牠選定,讓其他動物判斷錯誤,一如我先前的設想鳥巢位置。
這處海風必經的地區,每天的流沙量可掩埋堆積十來公分厚。鳥蛋不過拇指大,勢必需要東方環頸雉不斷清理沙子,但又要保持掩飾得體,微微露出。壯哉!牠們居然挑上這種嚴苛的環境,進行傳宗接代的使命。
為了接近鳥巢拍攝孵育的情形,我只好攜帶照相機匍匐於沙丘上。這是一椿非常艱辛的工作,我必須面對三個不利的障礙。一是風沙,溼黏的風沙隨時會將我的眼鏡打糊,遮住觀察的視線,不管我是背風或迎風而臥。另外沙子也不停地灌進衣褲、鞋子,我又必須保護鏡頭,爬在沙面時,便覺得彎扭而寸步難爬。第二個障礙是沙地的溫度。這時赤足走在沙上絕對站不到十秒鐘,躺臥著更無法靜趴不動,我必須不停地移扭身體,避免燙傷。最後的困難是要避開東方環頸雉的視線。往往我必須從廿公尺外的坡腳慢慢爬上,當然牠還是會發現,只是爬行的方式比較不易驚動牠,如果站著走去,牠一定迅即遠離。
好幾次我接近至兩公尺左右的地方時,公鳥與母鳥都在場。兩隻保持一公尺的距離向我鳴叫警告。警告當然毫無作用,我若再接近,牠們只好遠離。我也分辨不清那一隻是母鳥,離巢較遠的胸羽淡黃,站在巢邊的勝利部則有幾點黑斑,可能是母鳥為了孵蛋自然形成這種羽色。我曾問過一些鳥友,他們也如此猜測。
隔一日,我再去時只剩有黑斑的母鳥了。牠似乎已不堪我的侵擾,我仿照前幾日的方式接近時,牠不再徘徊鳥巢附近。只要我一爬行而上,牠便遠去,毫不在意鳥巢的安危。我只好放棄這種方法躲回「燈塔」觀察。
這時牠的孵育方式也改變。通常是飛臨沙脊下的盆地,在濱刺草間迂迴小跑、駐足、瞭望,然後偷偷地潛近鳥巢,坐上去孵育。六七分後又起身離去,隔了半刻再以剛才的方式從盆地回來。
熟悉牠這種習性後,每次牠一落足盆地時,我便跑到沙脊反方向的坡腳,迅速爬至鳥巢的位置,先牠抵達鳥巢位置附近守侯拍照。我想等牠跑上來時,也許會忍受這個寂然不動的怪物吧。結果試了幾次也未成功,牠還未抵達沙脊就嚇走了。於是我又放棄了,當時自己也害怕牠會自此捨掉鳥巢不顧。後來看牠又回到鳥巢時,我知道只要自己不出現,牠斷然不會割捨的。我也識相的快快遠離,日後僅止於「燈塔」裏窺望,我已視那塊沙脊為牠的「保育區」,不再跨越。
一個禮拜後,颱風從東北角過境,攜來一陣豪雨。我很擔心鳥巢的安危,豪雨甫停便慌忙進入沙丘尋找。這時沙丘的地形已大為改觀,所有的低窪區已變成■湖。我暗自為牠們將鳥巢築在沙丘上慶幸。到了「保育區」才楞住。稜線竟被括成平地,小枝幹也被風吹走了。鳥巢自不用說已經蕩然無存。有沒有孵出來呢?東方環頸■的蛋通常要孵三個禮拜左右,幼鳥出世時已有初長的羽翼,一兩個小時內就如成鳥一樣棲息。後來,我走遍海岸調查東方環頸■的全部數量,比以前多了三四隻,就不知是否有牠們在裏面。
除了東方環頸■外,小燕鷗再度成為過客。七月中旬,我曾看見十來隻停憩於退潮後的潮汐區。整個夏日,這是我記錄小燕鷗最多的時候,平常不過三兩隻飛掠沙岸。如果不是東方環頸■的留守,對我而言,夏天的沙丘實無生趣。其他的平地鳥類跟人一樣也不想抵臨這裏,小白鷺與牛背鷺從不跨越林投外的沙丘。
七月以後,西南季風停止了。浪波又漸漸轉向。八月初時,我發現一對黃足鷸沿著潮汐區覓食。水鳥又從北方來了。牠們是尖兵,是前哨部隊,一看到我便驚慌飛走。隔兩三日,我又看到一隻磯鷸,沙脊上也有兩三隻蒙古鐵嘴■。東方環頸■終於有伴。天氣漸漸清涼,我再度嗅到一種不同於夏日的海味。馬鞍藤的花已凋萎,枝莖漸漸縮回背風坡,濱刺草也比以往稀疏許多,我離開了避暑的「燈塔」碉堡。
沙岸之秋
天剛破曉時,流雲輕快地遠走天際,浪波一陣陣點燃水花,潮汐區交集著雷聲似地水鳴,不停地震撼著整條沙岸。一隻黑色的岩鷺沿著海面飛來,牠不再像往昔一樣必須努力拍翅,只要張開羽翼隨風而行,緊貼著水面滑翔,免得急走的東北季風捲走。如果控制不好可能就被吹至八里去,屆時再展翅上溯回來就相當困難了。
牠小心的落腳潮汐區後,背對著東北風努力使自己站穩步代,守候在碼頭附近,等鯛魚群隨潮水游至岸邊。牠可以在此度過一個飽餐的早晨。然後再順風回到南岸去。
九月初時,向來東北季風就比親潮提早抵達。這是四季風勢最強的時候,沙丘已無雨水黏附,流沙經常翻滾得滿天暗黃,海岸視野一片混淆。靠近海水浴場的沙岸已無沙丘地形,大部分坡面堆積於內陸的林投區。現在端賴密集的林投將風沙阻隔於海岸地帶,不讓它們滲透、越位。
這塊海岸的沙丘每年就依靠內陸的林投擋風、定沙,同時藉著東北與西南二期季風相互地調和,穩定沙岸的面積。春末時,西南季風將沙子吹送到東北的角落去,現在東北季風又將沙子運回西南方。而林投的橫陳外圍下,沙子正如池塘裏的魚群,魚群怎麼游動都是在池塘中掙扎,它們也只能移動於海岸。
東北季風搜刮的速力卻遠非西南季風可比擬。它造出了比春末時更高的沙脊,風犂出更寬廣的沙紋。風力又使沙坡的細沙大量流失,背風坡沙子的疊積也造成沙丘崩落,再重新塑造。
沙丘上滾動的沙子與潮汐區的又不同,雖然都是石英石構成,並經由岩石風化運動而來,沙丘上的流沙受到風力與沙子間的磨擦後,與潮汐區的沙子對照便顯得較為渾圓。而沙丘裏層的沙子也比坡面的沙粒粗大。因為沙丘表面的沙子時時隨風流浪,日積月累的滾動自然較小。於是我們多少能從一粒沙子的形體看出它的歷史。
這時馬鞍藤禁錮於沙脊,偶爾順風向東北微微伸展,濱刺草也在盆地縮小生存的範圍,零星地在風中無力地搖曳。也不知有多少莧齒科灌木的枯枝垂倒沙裏,流沙正靠著風力的運送,到處收復它夏日失去的地盤。
東北風起時,我又回到「燈塔」碉堡躲避風沙了。磯鷸、黃足鷸、蒙古鐵嘴■陸續出現後,隔了一個禮拜,我進入沙丘,水鳥已赫然群集於背風坡下的盆地。跟去年比較,牠們抵臨的種類大致不變。中杓鷸、金斑■、蒙古鐵嘴■與東方環頸■又回來了。不是蹲伏著,便是單腳佇足逆風憩息。東方環頸雉大約有百來隻,冬羽體色近似牠們的蒙古鐵嘴■也有相等的數量。大型長嘴的水鳥中杓鷸仍然是六七隻,只有金斑■不及去年避冬的十分之一,不知是否尚未全部抵臨,或者中途遇到劫難。
剛剛抵臨的這群水鳥活動時顯得陌生而又畏懼,一看到突然存於沙丘上或者走動的任何物體都會驚飛。然而也跟春末時一樣,展翅升空後,迅即又落腳於不遠處。長途跨海的旅行再度使牠們消耗提不少體力,每一隻鳥都疲憊而衰弱,冬羽也不若春天的光彩奪目,彷彿帶著一點歷盡滄桑的形容,舉止像逃難的人群闖入異域,人生地不熟,行動異常小心。這種情形必須過一段時日才會漸漸消弭,重新另一回傍水而居的海岸生活。
等寒流來襲,鶇■與三趾鷸又尾隨跟至,牠們重新組成沙岸的冬天王國,站在整個海岸食物網的最高點。最叫我困惱無法解釋的仍是牠們的旅行。牠們返鄉時勢必回到原先離開的舊地,至於南下時是否也有固定區。還有新生的一代會不會也參雜於裏,假如這些疑點的答案都無誤,為什麼數量不變,甚至逐年減少?這是大自然遞汰的平衡方法,或者工業文明介入的關係?
平實而論,觀察水鳥的棲息,像我僅從這個沙丘的環境去揣測思考,再如何準確的判斷也是管窺,不足全盤征信。按理,我們必須在牠的每一個過站派人長期觀察記錄。之又牽涉到每一個國家對自然環境的態度。這些水鳥的南北旅行橫跨了蘇聯、日本、南北韓、中國大陸、臺灣、菲律賓與澳洲。這幾個國家之間的鳥類觀察者必須相互交換調查的資料,才能較完整了解水鳥的遷徒過程。這是一椿壯舉!有一個廿三歲的澳洲鳥類專家最近正在嘗試。早些年前,我也有如此構想。前些時也將這個企圖心寫信告知詩人楊牧,因為他曾送我一本日本的野鳥圖鑑。我的構想是秋天時隨水鳥從堪察加半島一路南下,橫跨赤道去,春天時再隨牠們北上。以我現在的處境,這個夢自然是幻想,也不敢奢望。也許下一代會有人克服這種困難吧!
我 只能整年守候在這塊沙丘海岸,像一個驛站的職員,零星的記錄一些車子過往的時刻情形,整條鳥道的大事絕非一個坐守小角的人能了解的。不知各國合作調查水鳥的年代是什麼時代?為了那常人根本不認識並且覺得毫無價值的水鳥做研究,這時的世界又是什麼樣的地球日?
旅行這裏的兩年中,每次黃昏時倚在「燈塔」碉堡俯視四周,總會陷入一種古代的蒼涼意境。年年南北過境,避冬的水鳥一如中世紀大草原的遊牧族,果敢堅毅地面對著惡質的生存環境,一代代地傳宗接代後,進而也承襲著一種抗寒的精神。在整個地球進化的過程裏,沙岸所展視地理是從容優閒的,它是經過數百萬年逐漸運作而成,這個風景也不知貼慰了多少人抑鬱的心境。水鳥與沙丘在淡水河北岸所構成的溝岸世界或許不是我們必須了解的,但百萬年前我們的始祖是從那裏走出來,有一日我們也將回到那裏。這是一個和諧、衝突和變化不息的所在,一如人類某種型式的社會。我們曾花過大部分的時間在非自然的進行各種工作對待它,現在是反省的時候了。我們有必要去了解。自然的深入研究將是生活環境和平的基礎。
在長期的水鳥觀察日子裏,我也眼睜睜地看著關渡沼澤區毀滅,雖然撰述了不少文章竭力呼籲依舊無效,有一群鳥友已在關渡立起一塊告示牌:「關渡水鳥保育區舊址」。如今水鳥能夠棲息的地區剩下這塊沙岸與八里的海邊。沙岸未被濫墾並非人們沒有注意到,只是不知如何利用。以後它主要的威脅將來自海面污染。船舶經過遺下的油污與淡水河上游臺北城的污物隨浪衝擊上岸,海岸生物將首先遭殃,水鳥食之繼而受害。去年十月,這裏已隨關渡沼澤區後建立保護區。結果,保育區都無法阻止破壞了,保護區又能如何?前些日子,我還想十年後去關渡重新調查,比較十年後的水鳥數量,未料一年不到水鳥已剩無幾。
這裏能維持十年嗎?我懷疑。現行體制所制定的自然保育方案面對它時下的社會結構,往往脆弱不堪,毫無具體落實的保護網,除非體制的基礎有所整治改革,我將一直懷疑下去。沙岸如是,各個山林郊野也是。
(觀察期一九八二、六~一九八四、六)
後註:
1.岩鷺(體長六十一至七十一公分)
特徵:全身黑色,有羽冠,嘴黃色。
分佈:臺灣地區為尚稱普通的留鳥。南部最多,蘭嶼、緣鳥及澎湖亦可發現,繁殖則局限於蘭嶼。
—摘自「張萬福.臺灣鳥類彩色圖鑑」
2.東方環頸雉(體長十六.五公分)
分佈:臺灣地區為十月至次年四月間普遍之冬候鳥,尤以西部地區最普遍。主要活動於海岸沙洲、河口三角洲。
繁殖:築巢於地上,以小石頭及小木條堆積成巢。每巢平均有三個蛋,蛋呈灰色,散佈著均勻的褐色斑點。繁殖期時,常使出擬傷的習性。
—摘自「張萬福.臺灣鳥類彩色圖鑑」
3.金斑■(體長二十四至二十八公分)
分佈:臺灣地區為八月至次年五月間普遍的過境鳥及尚稱普遍的多候鳥。主要出現於沿海一帶、沙洲、水田、沼澤地及其他空曠有短草的地方。
4.蒙古鐵嘴■(體長二○.五公分)
特徵:夏羽時上胸赤褐色。多羽無。
分佈:繁殖於西伯利亞東北部,臺灣地區為八月至次年五月間尚稱普遍之多候鳥,可見於沿海一帶、沙洲或淡水的湖泊邊緣。
—摘自「張萬福.臺灣鳥類彩色圖鑑」
叫聲:Crrik或者Crrik-crrik,都是短促的一聲或兩短音。
特徵:在阿留申群鳥時,牠們常於暴風的潮汐地帶覓食,或寬廣的淺灘,甚少在淡水區的邊緣出現
—摘自「The Audubon Society Master Guide to Birding」
5.磯鷸(體長二○.五公分)
分佈:常見於沙洲、泥地、水田及暖流一帶。臺灣地區為普遍的過境鳥及冬候鳥,部分為留鳥。最高分佈至八○○公尺。
習性:常在水面抵飛,飛行時雙翼下曲,鼓動的幅度小,常短程飛翔。棲立時頭及尾頭不時地上下搖動。
叫聲:尖銳連續的PiPi聲音。
—摘自「The Audubon Society Master Guide to Birding」
6.三趾鷸(體長一十五至一十八公分)
特徵:趾為黑色,僅三趾。
分佈:臺灣地區為十月至次年五月間不普遍的過境鳥與冬候鳥,常見於沿海沙洲間。
—摘自「張萬福.臺灣鳥類彩色圖鑑」
習性:當多數人們想到趾鷸時,總會聯想起這只是一種幾乎經年隨潮水起落追逐的灰白色小鳥。三趾鷸休憩時,經常與其他水鳥混在一起,覓食時卻團結一致。
—摘自「The Audubon Society Master Guide to Birding」
7.黃足鷸(體長二十八公分)
特徵:夏羽,頭上、背部及尾羽污鼠灰色。多羽,背部色澤較淺。
分佈:臺灣地區為春秋普遍之過境鳥與不普遍的冬候鳥。常見於沿海一帶。
—摘自「張萬福.臺灣鳥類彩色圖鑑」
習性:經常是單獨或兩三隻活動,不然就是與其他水鳥群居生活。
—摘自「The Audubon Society Master Guide to Birding」
8.中杓鷸(體長三十八至四十五.五公分)
分佈:臺灣地區普遍的冬候鳥及過境鳥,每年八月來,次年五月北返,常見於沿海一帶。
—摘自「張萬福.臺灣鳥類彩色圖鑑」
特徵:中杓鷸是美的、大型的棕色水鳥,有一彎曲的嘴與顯著污白色頭尖線。經常小群聚集,飛行時成V型,短程旅行。
叫聲:非繁殖期叫聲Pip、Pip、Pip重複四到七次。
—摘自「The Audubon Society Master Guide to Birding」
9.小燕鷗(體長二十五公分)
特徵:最小最普遍的一種。頭頂及後頸為黑色,額部白色,背與翼淺灰色,尾與體下面白色,嘴黃色。
分佈:臺灣地區常見留鳥。據拉度子氏稱:此鷗繁殖於東部海岸。
—摘自「張萬福.臺灣鳥類彩色圖鑑」
10.鶇■(體長十九.五至二十三.五公分)
特徵:頸胸間有一大黑斑
分佈:臺灣地區為九月至次年王月尚稱普遍之多候鳥及過境鳥。
—摘自「張萬福.臺灣鳥類彩色圖鑑」
此書收劉克襄近年藉觀察飛鳥生態而旅行所作的散文近二十篇於一帙,隨季節的變化進出山林和河川之間,以詩人多情感觸的心靈,正面詠頌大自然之真與美,指出人類參預宇宙生息的必要,善良、熱切、焦慮、安詳,在現代文學的世界裡開闢出一條全新而堅實的新路,為洪範所亟於推介。
※ 文集圖片取自博客來
劉克襄
性別:男
籍貫:臺灣臺中
出生地:
出生日期: 1957年1月8日
學經歷
中國文化大學新聞系畢業。曾任《臺灣日報》副刊編輯,《中國時報》美洲版副刊主編、人間副刊編輯,自立報系藝文組主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撰述委員。現專事寫作,持續從事自然觀察、拍攝與繪畫,研究自然誌、旅行歷史與古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