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望遠鏡,對準一隻遠方的鳥,將牠拉近,放大於眼前,然後,翻開一本鳥類圖鑑,逐一對照,查尋牠正確的名字與解釋。他,或者他們,經常旅行於山上,海邊與郊野,甚至就近在城市觀察。這種人,過去在臺灣並不多見,也許只有幾百人吧。近幾年,隨著傳播媒體的介紹,他們的活動漸漸廣為人知,參與的人數也急遽增加,並且擁有了一個專門的稱呼-「鳥人」。
鳥人,這個看來十分詼諧,時常被人戲謔的新名詞就這樣誕生了。然而這個名詞的出現,背後的涵義卻十分深沉而重大。它,毋寧是代表著一個現代工業文明裏,大多數中產階級需要良好生活環境的指標,一個最普通的基準點。
不過,要當一個真正的鳥人並非易事,雖然有些西方的賞鳥大師聲稱:「每個人心中都隱藏著一隻鳥。」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為什麼每個人都可能是鳥人?因為每個人都愛好自然,每個人心中潛伏著的鳥就等於自然的象徵。只可惜大多數人生活在都市文明中,已將這隻鳥禁錮在心裏無形的鐵籠裏,忘卻打開門,讓牠掙脫飛離。所以,後來又有「火種」之說盛行。
「你為什麼去賞鳥?」
多半人的回答也許各有說詞,我卻可以告訴你一個基本不變的標準答案,這就是他的「火種」被點燃了。
至於如何被點燃的,我知道以下的幾則小故事,這也是有些喜愛自然的人促發賞鳥動機的啟蒙主因。
「有一個人住在市區裏,每天早晨喜歡到公園打太極拳。不久,他一邊練拳,一邊注意到樹林裏的鳥啼,心裏十分好奇,於是悄悄走近聆聽,愈聽愈有趣,乾脆拳也不打了,獨自坐在附近憩息,觀察鳥類的棲息。回家後,他到街上買了一本鳥類圖鑑對照,費了一段時候,找到鳥名時,居然高興地手舞足蹈。以後,他就每天帶著鳥書去公園,開始踏上賞鳥的路途。」
「有一個人在西海岸的鹽田釣魚。長時間枯坐下,突然看見一隻羽翼有著斑狀白團的大鳥,赫然盤旋空中,原來是喜鵲。那是他第一次遇到,魚不來,整個個注意力便轉移到喜鵲身上,靜靜觀察牠的活動。往昔,他從未如此詳細的注意鳥類的行為。喜鵲就在他蹲坐前方十幾步遠處的禿樹落腳。牠的羽色,以及一舉一動都教他著迷,不斷地搖頭讚賞。那天以後,他到海邊釣魚,變得視野開闊了。他發現鹽田附近常有水鳥出現,於是乾脆買了望遠鏡與圖鑑一起釣魚。隨著日子一久,他到海邊時,魚竿已留在家裏;對他而言,賞鳥的興趣已遠遠超過前者。」
「有一個人經常趁例假日到郊區登山。有一次,他在步道邂逅一隻火紅顏色的小鳥,從眼前急促短啼兩聲飛掠過去。那是山裏常見的紅山椒鳥,臺灣森林的皇后。這次以後的森林旅行,他便特別注意到紅山椒鳥,經常成群往返於溪澗兩岸的樹林。他也發現紅山椒鳥旁邊,時常伴隨著一種黃色小鳥,牠們是母紅山椒鳥。另外又有一種全身灰黑,此鳥秋瘦小的鳥種,也時常隨侍在側。他到書店翻查鳥類圖鑑,發現原來是一種山鳥叫小剪尾。一高興下,他將書買回家翻讀。以後到山裏旅行,他也開始注意其他鳥類的活動。最後上山賞鳥變成他最重要的目的了。」
上述的三個故事,都是本身喜愛戶外休閒活動,經常接觸自然的人。理所當然,一下子就被點燃「火種」了。
另外還有一種人,比較「頑冥不靈」-可能是大部分人吧-大概也愛自然,但鑑於時空的限制,除了顧及圍繞人的生活物質外,很難敏銳接觸鳥獸草木的變遷、移轉。縱使偶爾外出旅行一番,也無法強烈地被自然的神秘魅力所吸引。我自己也這是一類型的人,但還是走上了賞鳥的途徑,並且經由鳥類世界擴大關懷範圍,漸漸憂心我們生存的環境。為什麼呢?
以下就是我的經歷:
一九八○年初,我抵達左營服役,以海軍少尉預官的身分,在軍艦待了一年半載。這一段日子裏,一直跟隨軍艦飄泊於臺灣海峽與太平洋。
我們的軍艦一出海航行通常總要三兩天。在船上的生活,日常起居自然囿於船艙裏。我和一位軍醫官共寢一室,房間大約兩個榻榻米寬,我們分睡上下鋪。除了睡覺,剩下來的空間,僅容一人做伏地挺身;每天必須的洗澡、刷牙、讀書等工作,都需要一個人躺入床上,另一個人才能進行活動。
出海巡行時,每天睡覺、醒來,進入耳朵的盡是浪潮拍打、機器撞擊的聲音;攝入眼裏的也離不開鐵製的各種物品。探頭外望,四周海水茫茫,不見一物。每個人都一直在重複著睡覺、值更、進食、睡覺、值更……等單詞的動作。如此枯寂、無聊的生活中,人人變得心緒不寧,經常為小事齟齬,水兵之間鬥毆、酗酒之事也不時發生。
值更是二十四小時不定期地輪迴,分三班制,每更四小時,我們經常晨昏顛倒,生活毫無秩序。這時,我是航行副值更官,頸間經常懸垂一副20×50的雙筒望遠鏡,職責是記載航泊日誌,與監守雷達替船隻定位,有時也幫值更官,督促舵房(駕駛臺)左右舷的瞭望兵觀察四周。
每回上舵房值更,除了固定十分鐘的船隻定位與記載日誌,我最喜歡在兩舷瞭望,無心地遠眺海面。這也是船上生活的人時常的舉動。如果此時海面出現另一艘船,甚至只有一塊浮木而已,都會變成引人注意、議論的話題。
九月時,一次七級風浪中,我們的船從基隆南下,沿西海岸到左營。這天經過大肚溪口時,我注意到雷達左方有一片黃點迅速移動。最初,以為是雲團,速度卻超出我所相像。一時胡疑,我急忙跑到左舷,用望遠鏡觀察。一遠看,老天!整個天空盡是飛行的水鴨,好像蝗蟲群一樣漸漸接近。甲板上的水兵看到這一景象也嚇傻了。下更以後,我告訴躺在床上暈船的醫官,他根本毫無興致聽下去。事後,我似乎也漸漸淡忘,只是以後值更,我會特別注意雷達上的動靜,也十分細心的觀察海面。
等軍艦回到澎湖測天島後,我們開始海上操演。這時軍艦進港出港一如平常吃飯,兩三個月內不下百次。不管從西嶼或桶盤嶼進出,由於水鴨群的經驗,我總是取出望遠鏡觀察島嶼附近來往飛行的海鳥。然而苦於手中沒有鳥書,完全不認識。等回到臺灣以後,才急著到街上購買一冊。從書中,我又學得只要心中記住的,不管識與不識,都素描下來,記載時間位置,畫出特徵、羽色,再依著鳥書去翻查對照。這時海中航行的日子也變得有趣多了,我不再無所適事。直到退役下船,海上的生活也有了重心。
退伍以後,我回到臺中當報社編輯。從往昔在華岡讀書、寫作的山居日子,到海上服役,突然間又跳躍到如今的現實社會裏,我顯得格格難適。才待了三四個月,已無法忍受都市人每天只懂得上下班的生活。我也百思不解大家生活在這種茫茫然、無力又疏離、物化的環境中,如何捱過來的。當然,縱使大家感受到了,又能怎樣?
結果,「火種」又點燃了。我又懸垂著望遠鏡,趁例假日進入郊區的山野、海岸旅行。許多朋友,包括我自己都認定,這是一種逃避的行為。當時,我除了逃避又能如何?
直到前年北上,繼續在報社工作。我又面臨一個更龐大、更現代工商體制的環境。生活在這個複雜、錯綜的社會架構中,隨著科技掛帥、成長為先的巨輪劇烈轉動,每個人已無法掙脫自拔。於是,我又企圖藉賞來平衡自己。在無所遁形於天地之間的心情下,也不再遠避現實,轉而以唐吉訶德式的精神投身回去,試圖以一己之力,透過文字報導,提醒別人注意自己周遭生存的自然環境。
在近四年的賞鳥旅途中,有許多人也常向我問及:「為什麼只看鳥?不朝釣魚、登山發展,它們也是戶外休閒活動啊?」
不一樣的!對我而言,透過望遠鏡觀察鳥類,不像其他戶外休閒活動,多少帶有破壞性,賞鳥行為本身即具有不破壞自然和諧的精神。
在一個島嶼型的國度裏,一個急著要跨入開發中國家門檻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會激烈競爭,會壓得喘不過氣是必然的事。相對的,人人要求維持一個美麗小世界,尋求緩和心境的需要,也會愈來愈迫切。現時,我們已開始渴求一個舒解的空間,希冀一個適當的休閒活動,藉以減輕物質商業化的強勢壓力。賞鳥活動正好符合。它也是這種激烈轉型期體制下的命定產物之一。我們現在需要,將來也更為需要。並且經由這個對環境無積極侵略性的活動,重新在我們與自然間搭起一座橋樑,做為我們關心周遭的基礎。更進而嚴肅地維護每一種自然界的物體,提昇我們生活環境的品質與尊嚴。
八四.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