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林桑是個神秘人物,每到禮拜六他的電話就打到我們家來,沈沈的嗓音說:「告訴你爸爸,老時間,老地方,別忘了帶雨衣。」電話一來,全家就緊張起來。母親開始無緣無由地發脾氣;父親則到處挖蚯蚓,有時候還派我們的公差,從不下廚的父親自己準備便當,煮馬鈴薯。母親對父親有一種近乎溺愛的偏袒,只有對這樁事兒,她一點也不通融,虎著一雙眼睛瞪著父親走進走出,父親倒也逆來順受,反正天一黑,他就會在黑暗中消失,一直到星期天傍晚,這場無聲的戰爭自然就會中止。
許多年來父親的興趣不斷改變,只有對釣魚始終未曾忘情,尤其喜歡夜釣。說是魚兒怕光,晚上成群結隊出來夜遊,故能每下每著,只是這麼久了,還不曾看他釣回什麼了不起的魚兒,通常只是拇指大的沙鮻、黑鯛之類的小魚。他又辯說近海的人不吃淡水魚,海魚絕對比河魚可口,這些籍口就成為他每個禮拜失蹤一天一夜的原動力。母親倒也立場堅定,從未中止過她的阻撓,不是藏魚竿、魚簍,就是撕破釣魚穿的衣褲。可憐的母親以為藏魚竿就能拴得住父親,她那裏知道,就算是赤手空拳,他也得去海邊走一遭。好幾年來他們的爭執就繞著那根魚竿打轉。
我對開林桑這個人物比較有興趣。相像中,他大概是巫師一流,不然為什麼吸引力如此大,只要一個電話就弄得全家團團轉。其實,開林桑是鎮上大大有名的人物,只是大家都熟悉他的聲音,未曾見過他的人罷了。
開林桑在鎮公所辦公,每天還負責對全鎮鎮民廣播,報告鎮裏的大小事情,這也只有小鎮才行得通,四萬多的人口全靠他的廣播才得以互通消息,其威力跟一個社區報紙是差不多地。廣播器就裝在青妹房間的屋頂上,據說因為我們家是全鎮的中心點,理所當然要接受疲勞轟炸,至於是不是父親與他的釣魚交易,就不得而知了。
那個播音器聲音之大,可以嚇醒各式各樣的好夢,也成為吾家的起床號。廣播固定在清早六點半開始,放送詞千篇一律,先來一段愛國歌曲,然後是開林桑像鄉下議員似的開講:「各位鎮民,早安。這裏是鎮公所。今天晚上輪到同榮里開里民大會,地點還是在三山國王廟廟口,到時候希望大家準時參加……」青妹從小耳濡口染,對他的廣播詞能倒背如流,腔調也倣就一口標準的議員臺語,她不知憋了多久,有一天才滿臉疑惑地問我們:「好奇怪呀!我們鎮上有那麼多美人麼?為什麼老是開美人大會?」我聽了笑得差點沒去撞牆,原來閩南語的「里民」和「美人」只有一音之差啊!
開林桑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是認真職守的空中記者,到了週未搖身一變成為老練的漁人。他對南部的海岸線、潮汛、釣場、氣候、地形瞭若指掌,吾家父親對他效忠不二,多年來形影相隨,也變成半吊子漁人了。
那一年我十二歲,青妹十歲,正是好奇心最熾熱的年齡,對開林桑更有研究的興趣,千方百計要求父親帶我們去釣魚,我和青妹左右交攻,纏了好幾個月,父親才勉強答應。臨行前好幾天就到處去翻別人家的菜園,抽出一條條鮮活的大蚯蚓,又煮馬鈴薯,切成丁狀小塊,這都是上好的魚餌。母親阻擋不了我們,在一旁冷冷的說:「又加上兩個小瘋子。」
顧及兩小的安全,這次捨去夜釣,改釣薄明與薄暮,所以夜半就得出發。父親的裝扮令人發噱,那件汗衫坑洞洞的,好似被一排子彈掃過,那條陳年卡其布長褲,據我所知已經被母親丟進垃圾進裏。他一向節儉,居然又撿回來穿,加上破鴨舌帽雨鞋,這就是半吊子漁人的扮相。我和青妹一身短打,甚是乾淨俐落。
那一天,我們終於見到仰慕已久的開林桑。他可真黑,父親是有名的黑人牙膏,他則黑得像甘蔗皮似的,一臉的風霜刻痕,又面無表情,像煞閻羅王。他陰沈沈地對父親說:「博士呀!今天帶保鑣啊?」「博士」是父親的綽號。只見「博士」衣衫襤褸乾笑一聲,我和青妹畏畏縮縮不肯向開林桑打招呼,跨上父親老式的YAMAHA後座,一路駛向東港海邊。
東港位於高屏溪口的東南邊,正值東港溪的出海口,海產豐富,尤其是防波堤兩側,反撥潮激起白濤洶湧,是個良好的釣場。天還未亮,海堤上已散散落落坐著幾個釣手,開林桑很老練地揀了一個地方打點起來,父親也跟隨著坐下,並發給我一枝釣竿。
長長的釣竿長長的線,弄得我手忙腳亂,洶湧的海濤也使人分心,又沒耐心等待,每隔一會兒就去提探提探,魚兒早被我嚇跑了。隔沒多久,我那不爭氣的釣線和旁邊一個少年郎的釣線纏在一起,在釣魚的術語裏,這就叫「祭典」,釣線成「祭典」,是最糗的事,弄得我只好罷竿。
看看開林桑,人家可是不動如山。拋竿的資態美妙且富於變化,找好標點,先向後退,一會兒拋投,一會兒側投,又是過頭拋,過肩拋,魚鉤中的,即坐下靜待,然後是舞釣,消入,這時他便弓身作合,起身後退,拔蘿!一條銀光閃閃的沙■便上鉤了。這時他轉頭對「博士」說:「如何?」
我寧願作個觀賞者,在微曦的海堤上,漁人矯捷的身手和靜默的坐姿,令人也想伸個大大的懶腰,對天長嘯一聲。他們忽起忽落,忽靜忽動的釣姿,彷彿是一場海濱漁人之舞。在這裏找不到細膩與溫柔,大片的天,大片的海洋,壯大的漁人,一切都是大塊文章。
我起身向遠方瞭望,天空與大海的交際處,有個神秘不可測的地帶,看若無痕,卻閃亮著魅人的光輝,那是夢的核心吧?而遠方看來是多麼哀愁,那代表著陌生與別離的遠方,叫人不敢逼視,怕看一眼便要被召喚遠去。
漁人怎能忽視這片神秘的海洋,而專注於大海中的精靈——那些狡猾不可捉摸的魚兒?我不能理解。父親靜待時有如老僧入定,浮標一動,他全身就像觸電似的振奮起來,偶一拔蘿,有隻小魚上鉤,他就發出泰山似的歡呼,那只不過是一條小魚呀!
開林桑釣術高明,還不到中午,大魚小魚全進入他的魚簍中。我悄悄溜過去,探頭看他的魚簍,開林桑偏著頭對我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齒,拿出兩塊麵包要給我和青妹,我們嚇得拔腳就跑,笑的閻羅比不笑的閻羅更可怕。
跑呀跑呀,長長的海堤似乎永遠跑不到盡頭。也許這是通向龍宮的路,也許是跨上彩虹的橋,帶著鹹味與腥味的海風輕拍著我的面頰,強勁的海浪衝打著岩石,似乎在催促我揚帆遠航。今天,僅僅今天,膽小我暫且粗豪,暫且大膽,作一個流浪四海的夢吧!
時近中午,海水開始漲潮,深海的魚兒遊近沙灘附近溜躂,漁人們抓住這個時機,爬上磯岩,進行磯釣。開林桑和父親脫下雨鞋,將褲管擲到膝蓋,光著腳攀上海中的礁石,他們的魚竿在萬頃碧波中顯得特別細弱,他們的手腳在礁岩上卻特別有力,海動,風動,天地動,只有漁人的身軀屹立不動,這是放長線釣大魚的時刻了,要捕瓜子■、黑鯛、沙■,就得有與大海抗爭的勇氣。
說真的,父親的手腳雖然可圈可點,這次釣魚差點又「摃龜」,空手而回,他的捕獲物全是「小物」,不值一提。入夜後我們打點東西回家,開林桑好心地從他的魚箱中拿出兩條大黑鯛,遞給父親說:「你這個博士,沒效啦,下次再來。」他知道空著手回去,又要被母親奚落一頓,這大概是父親始終對他效忠不二的原因。
回家之後,我和青妹操刀殺魚,弄得雙手都是魚鱗和腥味,母親一旁冷冷地說:「還不是釣到市場去了!」魚湯上桌,母親沒吃幾口,就擺下筷了,忿忿地說:「都是刺。」父親倒是津津有味,一面吃一面說:「還是海魚好吃。」
這次釣魚行動,我絲豪不能領略垂釣的樂趣,只是有一幅圖畫暗暗在心中描就,那是藍天碧海為底,漁人拔竿的雄姿為圖。父親的愛釣而不能釣,大概是在靜待的冥想中,可以攀上夢中的華麗小島吧!還有,開林桑也無甚神奇,他只是個樸樸實實的鄉下人,在為眾人廣播之外,也有點私人的樂趣,是不便廣播的。
這之後,我們對釣魚再也無甚綺想,對開林桑也失去研究的興趣,我們依舊每天早晨聽他的廣播,他那口標準的臺語好像在說著:「大海真美麗,來吧,來釣魚。」
過了好多年,母親已能准許父親放個心靈的假,到海邊去沈思默想。前陣子母親到琉球旅行,還千里迢迢地為父親帶回一把上好的釣竿,看來他們之間已無歧見。今年夏天,父親到美國主持青妹的婚禮,帶回來一大疊照片,裏面有一張是在休士頓墨西哥灣釣魚時拍的。父親依舊衣衫襤褸和一個虎背熊腰的美國漁人勾肩搭背,他們各持一把釣竿,手中提著一條好大的魚,父親那口經常失靈的英語,不知怎麼結交異國漁人,大概釣魚是國際通用的語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