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像一條冬眠的巨蛇,盤蜷著山,蜿蜒而上。而兩輛小遊覽車是對鼬鼠,肥滾臘長的身軀一搖一擺,旅行在顛簸的路面。我們正前往四月的太平山林場,一座海拔近二千公尺的高山。
高山,天空之島。正如海洋中的島嶼,它彷彿被無形的汪洋所環繞,因地形的孤立,自己發展出特殊的植物、動物與礦物族群。這些族群只能在某種限度的高海拔才能生存,只有這樣的區域族群才能興旺。再上升或再下降,都難以存活,轉而被其他物種所取代。
這時節,有些早春的冬雪仍殘留著,積封在冰斗、在碎石坡和圈谷裏。寒冷的雲霧則四處漂泊,像遊牧的羊群,鎮日盤迴在松蘿與地衣滿覆的針葉林。黃昏時,運柴的小火車便從那兒下山。它從冰斗下的森林線,從針葉林裏的山腹■■起程,跨越溪澗、山谷,穿過木橋、山洞,從一座山區進入另一座山區。鐵軌敲打著枕木,車聲震醒了森林。
我們剛從平原的城市抵達,沿著鐵道旅行,賞鳥。在林場周邊,看見小火車一路嘟嘟回來,滿載著柴木與伐木工,而下方的山谷已像漲潮的海岸,積滿了雲潮。晚安,森林。我驀然想起鄭愁予的詩「霸上印象」:
在我們的跣足下
不能再前 前方是天涯
是的,不能再前了。這裏現在是海中的孤嶼,是天空之島!
隔天清晨,我們前往目的地翠峰湖。前去的山路緊挨著稜線,稜線上不時兀立著白枯木。白枯木源自高山火災,燻黑的樹皮再經由風吹雨淋,脫落後形成。樹尖上常有形小的紅尾鶲佇足,像高立遠方巨岩的印地安人,俯瞰著我們前來。牠有時又逕自忙碌,在半空捕食飛蟲,忽兒飛離樹身,瞬間又落回原地,紅尾鶲是有名的定點捕食者。
其他鳥類泰半躲在隱密的草叢啁啾、鳴啼。小鶯、藪鳥、深山鶯、棕面鶯、冠羽畫眉、褐色叢樹鶯……,這些高山鳥類的鳥語不時從八方傳來,組成春日慣有的山音。牠們藉著叫聲傳遞訊息,盤據領域。鳥聲一路伴隨我們到湖邊,我們只聞鳥聲,不見鳥影。
冬天時,這兒常遭受東北風吹襲,雨水充沛,但方位不同的山坡呈現迥異的林相。這種林相在翠峰湖尤為明顯。面向東北的湖岸,散佈著混合闊葉林灌草叢,林色繽紛繁複;面向西南的湖岸則座落著針葉林,白枯木從中巍然高聳。
翠峰湖是典型的高山湖泊,約一個足球場大,與其他溪澗水域隔離,自成一個封閉的生態區。它沒有魚、暇等大型的水棲動物,只有一些水生昆蟲,最常見的是蝌蚪和晴蜓幼蟲。冬天的雨季一過,雁鴨科鳥類已離去,翠峰湖正在蒸發、涸竭中。
失於林岸。另外,一對白腰草鷸悄然出現,跟我們一樣沿岸漫步。鳥類、湖水、水草、蝌蚪和晴蜓幼蟲的組合,這種簡單的食物鏈,也是臺灣高山湖泊的生態系。
當我發現鴛鴦時,差點驚呼失聲,望遠鏡幾乎掉落。鴛鴦是唯一在臺灣有繁殖記錄的雁鴨科。賞鳥學者張萬福的「臺灣鳥類圖鑑」記載:「在臺灣地區為稀有的留鳥。曾發現其蹤跡於日月潭及達見水庫,並繁殖於池端及太平山翠峰湖。主要生活於水上,夜宿高大的樹洞中。」「繁殖於五月至七月,常在山區水邊附近高大樹木的天然樹洞中,築巢繁殖。每巢約有二至三個蛋。一九七七年曾在池端與翠峰湖發現其巢及幼鳥。」
春天是繁殖的季節。這兩三天,我們所遇見的鳥種,不管留鳥或候鳥,多半成對覓食。對一個平地賞鳥人而言,在高山旅行,能記錄到鴛鴦,這趟旅行已足矣。而沼鷺與白腰草鷸會在近兩千公尺的湖泊出現,更教人興奮難忘。
在繼續前往他鄉的旅行中,在睡夢前,我的腦海裏也盡浮現著鴛鴦成對棲息湖畔的生活,還有小火車穿過山腹嘟嘟前來的景象。鴛鴦、紅尾鶲、白枯木、小火車……,它們是空中之島的特有產物,都市人的自然鄉愁。
——一九八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