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清晨,當所有專家、記者與群眾圍集於台中港,尋找一隻困在港內貯水池的「黑鯨」,準備搶救出海時,牠卻一搖一擺在港外北方的大安海灘擱淺,等待著死神的眷顧。
黃昏、夕陽與沙灘,加上海鷗盤旋天空,幾名軍人與漁夫徘徊不去,圍觀著黑鯨的掙扎,然後不斷地試圖抬牠出海,牠又努力游回陸地垂死。這五天(從十三日發現迄十七日)有關黑鯨的新聞好像一場電影,高潮迭起。沙灘一景,正是最後一幕高潮,而且是悲劇的閉幕。比起去年底,美國人組織船隊,使用聲納,將一隻誤入加州克拉馬多河,浪蕩了二十四天的座頭鯨引出,我們的「運氣」似乎差多了。
從整個搶救的過程看,假若不是這隻「黑鯨」擱淺死亡,在自然生態保育的路上,我們顯然又正確地向前踏出一步。過去只要鯨科動物近岸,幾乎都難逃一死的命運,如果按台中港務局的搶救,這條「黑鯨」將是最幸運的一隻,牠會在眾目睽睽下,安然無恙地出海。這也將是國內保護動物記錄的另一個轉捩點。
然而,整個救鯨的過程卻暴露一個極嚴重的問題。在一連幾天的新聞報導中,我們只知道一條不知名的黑鯨游進台中港,許多人想設法幫助牠出海,挽住國家在保護動物形象的顏面,牠卻「離奇」的自己游走,又「離奇」的在別處擱淺死亡。我們卻不瞭解最初步的鯨魚身世、背景,也不懂得牠為何會擱淺?同時,都是海中的「魚類」,為何有的可以捕食,這條「魚」反而要特別保護、宣傳?
從事件爆發起,我們也只看到專家說了許多的「可能」。從牠「可能」是迷途進港,「可能」找不到游回大海的路,「可能」到牠臨死之際,還不知牠的身份,只「可能」牠是因為鼻紋受傷,失去辨識方向的能力,所以迷路上岸。
其實關於這些「可能」的謎底,縱使請國外的鯨魚專家,或從有關資料尋找,恐怕也沒有確切的答案。所以也無法責怪現場的專家,但他們說了太多的「可能」,總令人意猶未盡,只好試著找出相關的資料再加以佐證。
去年十一月的美國奧杜邦(Audubon)生態雜誌,有位研究鯨魚的專家葉利斯(Richard Ellis)曾發表一篇專論鯨魚的文章,「大海獸的轉運」(A Sea Change for Leviathan)裡面有些內容提到「擱淺」(strandings)的問題,或許可以解釋這條「黑鯨」死亡的原因:
「關於鯨魚擱淺,已有一段長時間的觀察,盡管人類的知識不斷增進,比起一千年前對鯨魚的知識,現今仍未更進一步,明白這個神秘現象的原因。
「一九七八年一位叫武德(F.G. Wood)的生物學家,曾提出一個假設:鯨魚仍保持兩棲類祖先的本能,當牠們受到嚴重的壓力時,會有一種「盲目」的反應,本能地尋求安全的登上岸邊。
「假如一隻鯨魚生病了,或受到壓力,不管外在環境發生任何其他的事,牠會儘可能保持自己的噴孔完全暴露於水面,避免沈溺。而那些想把牠拖回海的善心人士,或許是在做一件自以為是的錯事。這也可以解釋,被人們拉回海岸的鯨魚,為何又不改方向,繼續游回岸邊。
「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有大量鯨魚或海豚集體擱淺的原因。這種『自殺』行為,數量最多的一次,發生於一九四六年,阿根廷的海岸。那時,大約有八百多隻False Killer Whale,自動游向海灘等死。(譯註:這種鯨魚與這幾日報紙原先指稱的「黑鯨」即「擬虎鯨」應屬同類。)
「一九八四年底,一些加州的科學家,在研究鯨魚擱淺的記錄中,提出一個新理論,鯨魚跟候鳥或某些魚類相似,有一個類似磁場的東西,在牠們的身體組織中。這種磁場反應的本能,或許與牠們的擱淺行為有關。」
在這次有關黑鯨被困與擱淺的新聞中,我們彷彿也被「困住」,被「擱淺」了無法從這次的救鯨行動中,獲得更多的啟發與知識。而弄清楚這隻鯨魚的真象與說明護鯨的重要性,應該是整個事件的重心,但在救鯨的過程中,始終沒有人深 談。
就我所知,在人類與鯨魚關係的歷史裡,自一八五○年代,加州鯨魚大屠殺後,鯨魚應否視為人類消費需要加以捕捉,以及從人道的立場來面對,許多國家仍爭執不休,捕鯨的行動迄今也仍在持續。十年前,每年仍有三萬多隻各類鯨魚被射殺,以日本、蘇俄為首的國家仍堅持反對全面停止捕鯨。不過,保護鯨魚的行動已露出曙光,國際護鯨組織(International Whaling Commission)仍不斷在開會協商,準備簽訂法案,綠色和平組織或其他先進團家的保護動物團體也處在一片護鯨熱浪中,護鯨的國際法案,可望在一九八七年做出決定。這也是國內興起對鯨魚保護意識的外在因由。
為什麼鯨魚會變得如此重要,除了人道主義的理由外,從科學研究的立場,要弄清楚鯨魚本身的習性,也是保護的理由之一。
因為鯨科魚類的智商遠超出我們想像。我們所知道關於牠們的事,都是在牠們擱淺或水族館裡時,牠們在深海的本能仍然不清楚。我們也知道人類源起於水中,牠們的遠祖也是我們的遠祖。我們仍保有近水的本能,仍然靠水為生存媒介的關係。而在魚類當中,牠們還保有以空氣呼吸、餵乳的習性。除了抹香鯨外,所有鯨魚胎兒都有一些毛——而毛正是哺乳類動物的特徵。另外牠們的社群組織相當複雜,不同種類有不同的棲息方式,特別是牠們藉歌唱互相溝通的行為,迄今也未被研究清楚。
鯨魚身上仍存有這樣一大堆未揭的謎題,難怪一名鯨魚專家會有這樣的建議:「我們花大量金錢和時間,試圖和外太空有智慧的生物建立關係,實在是浪費。所謂地球以外的『外星人』,對我們的意義還不如現在在這裡的其他高智商動物——那些和我們在地球上相伴為生的鯨魚。目前,牠們相互發出的歌唱、呻吟、吹哨、喃唸等各種複雜聲音的『語言』進行溝通時,我們尚未知道牠們在說些什麼。」
當我佇立在大安海灘,隔著一百公尺外的海潮,用望遠鏡面對這隻「黑鯨」時,想起牠們和我們共同的哺乳類動物的遠祖們,幾百萬年前已踏上各自不同的道路時,前面的距離好像一條歷史綿長的鴻溝,無法跨越。然而看著牠臨死的掙扎景象,縱使過去有幾百萬年的時間,將我們隔成兩種不同生存環境的動物,臨死時畢竟是殊途同歸。這樣遠望時,牠又彷若近在眼前,與我自己的命運似乎有些關聯。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設法—最少弄清楚牠到底是專家分類中的那一種,牠的習性到底如何,還有,最重要的是,牠喜歡唱什麼樣的歌。
——一九八五.一.一八
後記:「黑鯨」死后,曾運抵野柳鑑定,兩天後,才確認係一隻老病的擬虎鯨。